撞南墙(10)
邹向南先是假装自己也是看热闹的,说“怎么可能,lj那个身家背景和人品,只可能是那个傻/逼zxn倒贴,不可能是他主动要求的。”那个微博号见了,也附和说邹向南确实挺傻/逼,但说到林均,还是有些阴阳怪气,邹向南就较真了,两人来来回回了十多条,谁也没说服谁。
林均退出来看邹向南的私信和评论,发现有这个小号的地方肯定是有人先ky了林均,所以邹向南才去解释。他词汇量很少,每次说到自己,用的词都是傻/逼,为人处事傻/逼,写得歌也傻/逼。
借着月色,林均悄然起身。他出了卧室的门,没去客房,而是进了同层另一个杂货间。他开灯,入眼是好几把挂在墙上的吉他。很多家境并不优越的艺人在成名后都免不了报复性消费,邹向南也是,有那么几个月,他疯狂地买世界各地出产的吉他。他未必每一把都会带到演唱会和录音棚,但只要贵,他都会买,这个杂货间里的就是其中一隅。
林均走近,拨了拨椅子上那把的琴弦,音色是准的,他再打开垃圾箱的盖子,里面装的全是揉成球或撕成碎片的稿纸。
林均再次打开手机,里面有一条之前看到的立场偏邹向南的微博。发言的人说希望邹向南这个小号别再骂邹向南傻/逼了,不然邹向南本人看到肯定会有负面情绪。邹向南回复说傻/逼邹向南不可能有负面情绪的,他要是抑郁,也只可能是因为写不出歌了觉得自己更傻/逼了,而不是因为别人骂他。
那条回复让林均站在原地陷入沉思,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慢地迈开腿,三两步走到墙角,打开了这个房间里唯一一个吉他盒。那里面放的当然是吉他,只不过是破碎的,拼凑的。
这是邹向南在十二岁被父亲摔得粉身碎骨的那一把。当年的残骸他一直收着,并天真地以为足够多的金钱可以使这把五百块钱都不到的破木吉他完好如初。
他花了不啻于买这个房间里所有吉他的费用,他也确实收到了手艺人精湛的修复作品,但林均从未再见邹向南碰过他人生的第一把吉他,一如再巧手的匠人能重新接上琴弦,也无法完全抹平亮漆下的断痕。
——过去是无法被弥补的,年少的创伤就像那把普通又独具意义的吉他,事后用的药再好,愈合的伤疤也免不了增生的痕迹。邹向南父亲骂邹向南的时候用的最多的词就是傻/逼。一个六线村镇里长大的小男孩想站在舞台上,那不是傻/逼是什么。
但邹向南受不了别人骂林均,他一个一个地评论私信过去,说林均本人有多么多么帅,脾气有多么多么好,品行多么多么端庄,访谈上镜举止言语多么多么得当,这样的人活该一辈子没污点,还是去骂邹向南傻/逼更舒坦。
这就是邹向南在入睡前的战绩,他固执地做林均的水军,低效不讨好,但乐此不疲。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但他在乎别人怎么看林均。
林均轻轻地回房,把手机放回了床头。重新躺下后他转身看着邹向南,那单薄的后背在月光下只剩下阴影。他很想去触碰和拥抱,可又不希望对方会被惊醒,于是就这么静静地,默默地看着月光稀去,旭日冉起——梅雨天是很少出太阳的,林均都能想象待会儿出门后,光线洒在邹向南白净皮肤上的暖意明亮了。
他先替邹向南去采一束光,起身去阳台取晾晒好的衣服。或许是因为太早了,楼下的那两位挂着相机的年轻人并没有做任何躲藏,只是垂着脑袋疲惫地打哈欠,也没注意到林均在阳台上漠然俯视。
现实未必如邹向南所设想的顺遂,仅过了十个小时,就有狗仔守在了门口。林均都要佩服他们的速度了,也突发奇想,如果他们抬头看到了自己,会不会惊得相机都拿不稳。
这个漫不经意的念头提醒了林均。他回到卧室,换好衣服后收拾了些其他衣服和用具,就坐在邹向南面前的地板上等他自然醒。许是正面的注视让邹向南隐隐地不踏实,他艰难地睁开眼,瞅见是林均,就毫无防备地重新闭上,睡了十来分钟回笼觉。等他愿意起床了,林均指了指床头的衣服,那是他给邹向南配的。
邹向南没故作矫揉,换衣服只是把身子埋到被窝里,并没有躲着林均。穿好后,他清醒的也只是七八分,林均伸出手,他便握住,完全是出于本能不带一丝犹豫,只剩下信任和依赖。
这种依赖持续到两人一起下楼。隔着单层镀膜玻璃,邹向南看到了正在外面等候的两个狗仔。他瞬间警觉,手臂肌肉绷起欲把被握着的手抽回,林均却像早就料到他会是这反应,不仅没让邹向南挣脱,反而霸道地将自己的手指插入对方的指间相扣。
邹向南先是一懵,心跳一加速,智商也在线了。他速即去捂上衣口袋,不打算给林均掏钥匙的机会,但他手掌触碰到的只有一片柔软,里面空空如也。
“你——”邹向南又开始挣手。
林均从容不迫地用自己口袋里的钥匙开锁,另一只手依旧同邹向南十指相扣。邹向南明显乱分寸了,用后背紧贴着门不让林均就这么出去。
“别这样……”他的嘴角牵扯着脸颊的肌肉细细颤抖,很是紧张和溃败。
“你不能这么出去,”他徒劳地去掰林均的手指,“你不能被拍到和我在一……”
邹向南倏得睁大眼,未道尽的言语全被林均湿热的唇堵了回去。
“就让他们拍。”林均克制着,在他唇角又碰了一下,细心地拭走牵扯出的津液。那个突如其来又蓄谋已久的吻让邹向南的魂都飘出了躯体,等他神魂归位,林均已经牵着他的手大步走进晨曦的光和热。
片刻之后他听到了快门的咔嚓声,也是在那一刻,他留意到林均今天给他挑了同色的衣服,他们背着包往车停的方向走去,相得益彰地宛如寻常出游的伴侣
12 第12章
邹向南坐在副驾的位置上,久久缓不过神来。他抖着手掏手机,林均眼尖,一把夺过,直接关了机。
“不是你说的吗,现实是现实。这几天就别管网上的论调了。”
“不行……”邹向南后背冒着冷汗,也挺不住。他扶额,手心触碰到凉意。他并没有发烧,纯粹是脑子太混乱。
“我们现在去哪儿?”邹向南问。
“东魁村,你推荐过,那里的杨梅是最好吃的。”
“……我们去机场吧。”
“什么?”
“去机场,飞北市,开新闻发布会。”邹向南咽了口唾沫,再开口就流利了,“我跟记者说这两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作风问题,跟你没任何关系。我自己不自爱,不知轻重,我有错,也有愧,我不会再出现在公众面前,我——”
林均紧急刹车,将车停到了路旁。他愤愤地锤了一记方向盘,然后再握住,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明显。
“……你身边的不应该是我。”邹向南说,“你太好了。”
“太好是我的错?”
邹向南不回答,重复:“你身边的不应该是我。”
“你可以找更好的,你应该……应该找温柔得体的姑娘,或者书香门第的才女。你们会有很美满的家庭,小孩有这样的父母,肯定也像你一样正直温暖,勇敢善良。你值得比我好千百倍的,而我,我连自己最喜欢的事情都做不好,只想着养小熊猫逃避。势均力敌门当户对我全没有,我也没有勇气,我什么都没有林均,我不行。”
邹向南红着眼,喉间的哽咽让他无法再胡言乱语。
林均淡然:“我在你眼里原来是这样。”
邹向南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你在我眼里到底是什么样吗?”
邹向南数落自己:“恋爱脑,一根筋,钻牛角尖,没事业心,你好心帮我,我还屡屡给你添麻烦。”
“还很烧钱。”林均给他补充。
邹向南笑了。
“但这不是全部。”林均重新启动车辆,调转了方向。邹向南问这次又去哪儿,林均卖关子,说去了就知道了。
他们停在了一家小型的私人博物馆门口,博物馆也没到营业时间。林均不是地头蛇,但辗转几个电话后还是能和邹向南提前进去。工作人员介绍说这个视频形式的新展还在技术调试阶段,所以官外并没有海报。邹向南就问林均是从哪里知道这个神秘的展的,林均说要办这个光影展需要问国外的美术馆买版权,他有艺术行业的朋友也在谈相关合作,他也有所了解。
他们摸着黑进入一个房间。林均开了手机的闪光灯,和邹向南一起坐在正中间的凳子上。随后他就关了唯一的光源,他们的肩膀在黑暗中衣衫轻碰,在林均握住邹向南手的那一刻,他们眼前绽开了回旋于夜空的星和月。略带沙哑的歌声宁静安和,引领观众走进那个画中景——starry,starry night。
星是蓝的,月是明黄,特效的加工让那些粗糙又细腻的线条活了起来,随着镜头的拉近如风中的云卷起又舒展,整个过程邹向南都没舍得眨眼,那是他少数的、没有看过真迹的梵高作品——《星空》。
随后,四面墙壁被投影仪打上梵高的自画像。还是原来的歌声,梵高从带着毡帽,到剃了个平头,
到头发长出来再带回另一顶新帽子……他会用不同的颜色画背景,脸永远是胡子都无法遮挡的瘦削,气质中平静和澎湃矛盾又和谐。他的眼眸也一直变化,有时候黑,有时候蓝,他到最后割了自己耳朵,湖绿道眼珠中蕴着绝望的生命力。
很多人以为梵高这般自残出于对一个妓女的求而不得,但若真的回到书信里追溯蛛丝马迹,梵高那时候跟高更住在一块儿。他们相互欣赏如遇知音,但美学观念又相互碰撞和排斥,谁都说服改变不了谁。高更是冷酷地能为了艺术抛家弃子的人,同住两个月后,他无法忍受梵高频繁的精神失常后离开,这个决定让梵高的情绪再度失控,那把落在耳侧的刀拿得再稳妥些,说不定就是落在心口。
创作让他痛苦,痛苦又激发他继续创作。随着时间顺序,这段全景影像还播放了从《吃土豆的人》到《麦群乌鸦》等其他名画。准确来说,《麦群乌鸦》并不是梵高最后一副画作,但不同于以往的明亮用色,这幅画及其之昏暗,像是寓意了梵高本人对自己生命的绝望。
这太能勾起观众的惋惜和低落了,所以这段录像的封底用了《向日葵》,镜头一直放大,放大,大到其中一朵向日葵花盘上的种子都清晰可见。林均扭头看身边的邹向南,他脸颊上的泪痕里有向日葵的明丽。
他无声地泪流满面,情绪远比两年前来得克制。当时他和林均一起在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观看完所有展厅后,他们坐在一层大厅休息。邹向南突然就开始哭,眼泪止都止不住,完全无法控制。林均以为他是被梵高对艺术纯粹的追求所打动,正要开口安慰,邹向南却压抑地一遍一遍重复,他那时候二十七岁。
“Vincent van Gog found his true call at the age of 27.”时隔三年,林均一字不落地复述出一层大厅的介绍语。那句话戳得邹向南撕心裂肺,使得他三年后也难以从某种共情中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