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分之想(46)
肖若飞却拂不去心头的顾虑。“可是……你这里,肯定会受伤。”他贴住对方的胸口,缓缓说道。
顾春来感激地贴住肖若飞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演员是刀,要磨要烧要捶打,否则不锋利。但用太过会断掉。我记得有个人这么说过。”
肖若飞反问:“难道不对?”
“对,不过没关系,那是我的一部分。即便碎了,我知道如何重铸。”顾春来将头发别到耳后,露出明亮的眼睛,对肖若飞说,“有你在,我不怕。”
第48章 泣不成声
肖若飞记得,大一那年秋天,集中供暖时,他们宿舍楼供暖系统出了点问题,背阴那一面的暖气将将烧到不冰手的程度。这可苦了525的四个人,晚上回到宿舍,到处冷得像冰块,坐不得站不得,只好灌饱热水袋,塞到被子里,然后去对门向阳面的520蹭暖气,顺便一起赶作业。第一学期有两门基础课,中国电影史和电影赏析基础,表演系和导演系都要修,加起来上百号人乌泱乌泱挤在阶梯教室里,不管冷暖,足够人昏昏欲睡。教授似乎也看透这点,跟抽陀螺似的使劲抽他们,每节课必点名,作业堆成山。
就算这样,某天在520拉片的时候,肖若飞听顾春来悄悄跟白雁南说,自己明天一大早要出门,如果第一节 课前赶不回来,让白雁南帮忙喊个道,晚上请他吃饭。
肖若飞以为自己听错了。平时又乖又听话、上课从来和和优等生白雁南坐第一排正中间的顾春来,居然在门禁时间擅自离校,而且上课时间可能赶不回来。
这可严重违反了校规。
他像是抓到对方小辫子似的,突然来了精神。
军训时他刚被顾春来将了一军,虽然那之后二人能和平相处,但那家伙时不时蹦出个冷笑话,甚至还趁着熄灯后给他发鬼故事,经常吓得他半夜从床上蹦起来,磕到房顶,然后被临铺抗议。
这个仇,肖若飞可是记了好久,现在总算有机会得以伸冤。
那天肖若飞特地定了个闹钟,三点半就悄悄起床,迅速准备好,耳朵贴门,待对面有了动静,他戴上帽子眼镜,裹紧围巾,假装经验丰富的侦探,跟在顾春来身后。
顾春来手里提着不少东西,步伐飞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这条路肖若飞熟,走下去就到附近的公交总站,但他从未在这个时间走在景城的街道上。原来有那么多夜归人,也有那么多早早清醒的灵魂,他就像条随波逐流的鱼,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跟着顾春来走了一路,最终停在特47的站台前。
肖若飞没坐过“特”字头的公交,感觉稀罕,凑近时刻表,一站站往下看,它将开出城,开过旅游区,大概一个多钟头后,抵达终点站。
龙香陵园。
他猛地想起,军训时那个月光正好的夜晚,顾春来跟他提过一句的家庭情况;也想起白雁南蹭跟他讲,表演一班的导员私下跟520的人提过,说顾春来情况特别,某些时候学校会给他开绿灯,希望他们能理解。他再一看日历,今天是农历十月初一,冥阴节。
肖若飞突然觉得自己莽撞荒唐,打算偷偷溜走,转过头,发现顾春来的视线不偏不倚,刚刚好落在他身上。
这可是插翅也难飞,就算名字里带“飞”字都不行。
他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跟对方打招呼。顾春来视线滚了几圈,微微点头,沉默不语。肖若飞这才看清,袋子里有纸钱,有苹果,有一听酒,还有食堂的饺子。昨天晚上对方去便利店买东西的时候,和平时没什么不同,肖若飞见他挑的苹果又大又红,还蹭来吃了一个。
这会儿他肠子都要悔青了。
“祭品一部分留给他们,另一部分活着的人要吃掉,”顾春来突然开口,“保佑活着的人今生今世幸福安顺长命百岁。”
肖若飞没反应过来,满面疑惑,不自觉走得更近些。
“昨天晚上你吃的苹果是保平安的,不会招鬼。”顾春来的声音分外平静。
“不不不,”肖若飞发现对方解读错了,“抢了他们的苹果,不好意思。”
“没关系,”顾春来说,“本来就打算回去之后把苹果分给你们。这个是今年刚下来的国光,好吃的。”
肖若飞低着头,像打碎花瓶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说:“那,提前吃掉一个,还够不够?”
“够,两个就够。”说着,顾春来从袋子里拿出苹果,咬了一口,接着递给肖若飞。汁水和果香混在充满尘埃味道的空气中,连带顾春来发红的指尖,明晃晃闯进肖若飞的视界。
肖若飞忘了拒绝的姿势,头脑发怔,全靠身体反应,接过苹果,印着顾春来的齿痕,也咬下去一大口。这苹果甜得很,无论怎么嚼,还有果实馥郁的香气。他一口接一口地咬,最后嘴里撑不下,快溢出来,才将满口碎渣吞下肚。
留在嘴里的味道,竟然苦得发涩。
现在想想,肖若飞觉得,顾春来似乎一直是这般冷静自恃的模样。他几乎不主动提起家人,就算提起,也就三言两句随意带过,好似讲昨天的天气今天的交通和明天的晚饭计划那般自然。普通人眼里重如泰山的生老病死,在他那里就如进食饮水一般普通。
但肖若飞猜,顾春来心里一刻都不曾忘记。
就算他竭力淡定豁达,就算他已习惯,就算他演技高超到能骗过所有人,以至于将他自己都完美骗过,肖若飞也明白,顾春来只是不说。
不说就可以不在乎,不提及就可以假装不存在。就算伤口血流成河,一旦习惯,只要不碰触,就能假装没那么疼,继续忍耐着继续前行。
可伤还在,血还流,一不小心就可能感染溃烂,留下疤痕,甚至危及生命。
顾春来笑着对他说“我不怕”的瞬间,他忽然想带对方走。
但他也只能想想。肖若飞当然清楚自己是怎样的身份。站在那个位置,他根本没有任性的资本。
他想过改剧本,但没真正意义上经历过死亡。写剧本的时候,他试着把重点放在前面,比如父亲自诩一家之长却拖累妻儿,在这一刻得以解脱,却因为疾病无法表达出心底的爱;比如母亲送走爱人,依依不舍;再比如,叛逆的儿子终于和父亲达成和解。
这个基础上,就算改,他也无从下手。
只能边拍边看。
距离拍摄还有一个钟头的时候,顾春来想再看遍剧本,独自酝酿情绪。就算再担心,他们现在也是制片人和演员的身份,肖若飞只好千叮咛万嘱咐,然后乖乖离开,去到拍摄现场。
不一会儿,两位年长的演员也到了。
平时黑黢黢的棚里,现在完全变成了医院的模样。米白色的墙,米白色的铁制支架,冰冷的仪器插满毫无生气却流淌着救命液体的软管。饰演周小茶父亲周逸君的胡自生老师按照剧本要求,先行一步躺在床上,道具这边连好管子和呼吸机。肖灿星则在旁边的椅子落座,身体前倾,眼神里的焦虑与最后一丝脆弱的希望来回交替。
开拍前五分钟,顾春来如约独自出现。他几乎变成了周小茶的模样,仿佛刚接到电话,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眼睛里写着难以置信四个字。
这场戏景别变化不大,主要是人物感情的处理,必须自然、有层次,不带任何表演痕迹,能让大银幕前的观众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伤感。
这样的镜头,某种程度上比漫长复杂的长镜头更难拍。
而且人的感情转瞬即逝,他们倾向于不排练,直接正式开机拍摄。待演员就位,方导简单传达这场戏的需求,便正式开拍。
两位老戏骨瞬间进入状态。父亲这边是对生的渴求,对死的希望,还有无法言说的爱。母亲这边起初冷静安慰,到后来情绪渐渐崩溃,整个过程无比顺畅,如同他们的亲身经历。
再接下来,就是周小茶的戏份了。他扑上去,焦急地呼唤对方,
顾春来的
表现过于平静,没有眼泪,也没有别的反应,实在太收着。
导演喊“咔”,再来,还不对。
接着来,仍旧不行。
这种激烈的感情戏很耗神,不比动作戏轻松。
试了三四次后,导演来到镜头前,拽过顾春来:“春来,这段戏应该是周小茶的情感爆发,你太收着了,这是你的优点,但这里应该再夸张些。”
顾春来愣了片刻,回过神,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解释:“方导,我觉得感情要有累积的过程。这里周小茶是不是不哭不喊比较好。”
肖若飞和方导面面相觑。他们都认为,最重要的亲人离世,悲恸是人之常情。
可方裘还是问:“怎么说?”
“这一切都太突然了。周小茶虽然被叫到医院,但这不是第一次发生,对周小茶来说,他只是来探病,情绪根本没到那个地方。我觉得有些人,比如周小茶这种性格,面对突如其来极度悲伤,可能反而哭不出来。”
说完,顾春来躲开视线,蹭蹭脸。从肖若飞的角度看,对方的手指蹭过了眼角。
他想喊停了,想明天再拍,但这场景无非凌迟,拖得越久身上越痛。
导演松口,说:“那我们试试吧。”
机器再次运转。
前面几段戏仍旧完美,到了周小茶的戏份,两位经验丰富的老戏骨随机应变,继续配合演出,表现剧本上的内容,而顾春来眼眶忽然红了。他的表现依然冷静,但和刚才相比,血红的眼睛又多了一丝说服力。戏继续进展,在病榻上的人咽气的瞬间,顾春来眼神变得迷茫,看不到前方,他奋力挣开拦住他的护士,跪到病床前,抓住被子,视线始终注视着往生之人。
他开口说:“你回来啊……别丢下我了……”
这是剧本上没有的台词!
顾春来一句话,撕心裂肺,眼神从迷茫到夹杂着悔意的悲恸,整个过程太自然,自然到完全不像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