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川下江(50)

　　唤林再醒时透过窗户看到皎洁的月色，一扭头一阵晕眩，杨堪正坐在床边。
　　杨堪惊喜道，“醒了，我妈炖了锅鸡汤，等会我叫我妹热了端上来。”
　　唤林想要叫住杨堪，虽说他饥肠辘辘，但一点食欲都提不上来。
　　杨堪做事向来利索，风风火火地出去，喊了声杨芳，又重新回到房间，扶着允唤林坐起身来。
　　“我怎么在你家？”唤林觉得这一切都不太真实，没日没夜忙碌的这几天，他感觉不到累，这会儿心头的空虚，像是滚滚浪潮，能顷刻间，将唤林这艘驳子冲个四分五裂。
　　“那楼道下太憋得慌了。”杨堪不敢说怕唤林回家没人照顾，他岔开话题道，“我妈说得给你擦遍身子，除秽，除煞气。”
　　唤林这才注意到他一身干净清爽，身上穿着杨堪的衣裳。
　　手握唤林的胳膊，脱下唤林的衣服那刻，杨堪才惊觉唤林什么时候这么瘦了，胸口的肋骨若隐若现，在皮肉之下显现出痕迹来。
　　杨堪掩好唤林身上的被子，“晚上陪我睡吧，明天再回家。”
　　没等唤林回答，杨芳红着眼睛端着鸡汤进来，小心翼翼地喊道，“唤林哥…”将碗递给她哥后，赶紧跑了出去。
　　唤林想像以前一样冲杨芳笑笑，最终只能苦涩地看着杨芳的背影离去。
　　杨堪将鸡汤搁到唤林手里，唤林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冒着热气的鸡汤，勺子将汤水舀起，汤水又淅淅沥沥地往碗里落。
　　升腾的热气像是带着刺的藤蔓，接触到唤林的皮肤都是一道红痕，又疼又痒，啪嗒啪嗒，眼泪顺着唤林的下颚往碗里滴落，晶莹的泪珠化开油汤，被推开的油圈缓缓缩小，最后又覆盖在汤水上。
　　杨堪将接过碗放到桌上，手指蹭了蹭唤林的脸颊，泪水顺着指缝流到掌心，打湿他整个手掌。
　　他知道，他没回家的时候，唤林不能哭，那时候没人听唤林哭。
　　他回家后，唤林还是不能哭，唤林不能叫奶奶走得不安心，连最后这场葬礼都安排不好，唤林很多事没做好，他没时间去哭。
　　现在所有事情都安顿好，只有他陪着允唤林，允唤林早就坚强够了，在他这儿，允唤林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只要允唤林想，他都愿意好好听听唤林心里的声音。


第74章
　　杨堪一把将人揽进怀里，唤林的脊椎骨像是使不上力来，双手下垂，头抵在他的胸口，几次开口，都讲不出话来。
　　喘息声由缓至急，湿热的气息就着泪水将杨堪胸口打湿，唤林不光是说不出话，也不见有哭声，单薄的后背在剧烈起伏，一段深长的呼吸，唤林张着嘴要连续换好几次气，像是一口气提不上来，便能厥过去。
　　夜深，巷子就像是深沉的江水一样静谧，唤林鼻腔中发出的啜泣声再怎么小，传到杨堪耳朵里也是震耳欲聋的。
　　杨堪竟然不记得唤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是唤林妈妈离开的时候，还是唤林父母吵架的时候，好像又是唤林爸爸回来拿钱的时候，时间遥远到记忆都是一片模糊。
　　在他的印象中，唤林的小身板异常的倔强，一瘸一拐，步履阑珊都得走完他自己的路。会噙着泪水，不近人情地叫杨堪别管他。
　　就算是哭，唤林也会背过身去，杨堪哪怕看到悬掉到地上的眼泪，但也看不清唤林示弱的表情。
　　可现在的允唤林，像是触及到杨堪的心头最柔软的地方，他试图去抬起唤林的下巴，手指抚摸到的地方一片滑腻，唤林扬起的脸庞上满是水渍。
　　杨堪扯着袖子给唤林擦脸，一塌糊涂的脸上，叫人分不清是泪水，是鼻涕，还是唾沫，越擦越脏，杨堪袖口都湿哒哒的一片，他索性撒开袖子，手背蹭着唤林的下巴，将快要滴落下来的水渍擦干。
　　杨堪眼睛通红，双手捧着唤林的下巴，他没见过这样的允唤林，他只希望头一次见，也是最后一次见。
　　“唤林…哭出声来…”杨堪嗓音喑哑，嗓子像是老化的发动机，一转动发出吱呀难听的摩擦声，硌得人耳膜生疼。
　　杨堪的声音，像是唤林身上的一道闸，嚎啕声赫然划破天际，杨堪手臂上传来刺痛感，允唤林下意识的掐住他的胳膊，像是使了全力去掐。
　　尖嚣的哭声并没有维持多久，这几分钟对于杨堪来说很漫长，唤林清亮的嗓子哭到干涩作呕，最后伏在他手掌中剧烈咳嗽。
　　睫毛被泪水粘在一起，唤林垂着眼眸，所现不多的眼白充斥着血丝，嘴唇微微张开，唇峰在不住地颤抖。
　　他以前觉得唤林刻薄，也单单只是这张嘴不饶人，眼睛是骗不了人的，说了再难听的话，都会在暗处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追随的目光是有温度的，杨堪只要一伸手，就被灼伤，唤林不是刻薄，只是藏得在心事。
　　当他能叩开唤林的心门时，冰冷不过是一层保护伞，里内柔软的地方，早就是伤痕累累。
　　唤林忽然按住杨堪的手，几次张口都语不成调，眼眸移动都格外缓慢，对上杨堪的眼神，唤林眼眶的泪水又簌簌往下落。
　　“我…没去接你…”允唤林开口竟然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并不是无关紧要，他几乎是风雨无阻地去接杨堪回家，这次为什么没去，“没有…没有人帮我看店…”
　　从今天开始，唤林再朝着二楼喊，“奶奶，我去接杨堪了，你下来帮我看一下店。”的时候，奶奶不会再缓慢地走下楼，絮叨唤林跑得太快。
　　杨堪耳畔嗡嗡作响，眼泪掉到手背上，和手上的泪水融合在一起，他哽咽道，“没接…就没接，你以后在家等我也行。”
　　那怎么行，以前都接的，为什么以后就得在家等，他连去接杨堪回家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唤林摇着头断断续续地抽泣。
　　“不一定非要去船上，我记得回家的路，你没来接我，我也走不丢的，以后回来的时候，我再跑快点。”杨堪怎么都擦不干净唤林的泪水，可他突然像唤林一样固执，指腹搓在唤林的下巴上，粗糙的手指将肌肤搓得通红。
　　鼻腔堵塞，唤林几次抽噎都喘不上气来，身子瑟瑟发抖，“我要…要是…不跟王敏争…要是我直接提鸡汤…去医院…不做饭了…就能看到奶奶…最后一面…”
　　最后几个字，杨堪险些没听清楚，他按住唤林的脑袋，“是我不该给你打电话，唤林不怪你的，我不给打电话你就不会耽误时间，跟你没关系。”唤林非要找个理由的话，杨堪希望唤林能怪他，而不是跟着自己较劲。
　　跟杨堪的电话有什么关系呢？杨堪必须打，他必须接，不打电话叫他以后怎么办，唤林突然挣扎起来，和杨堪前言不搭后语，“不要…要打…杨堪…别不给我打电话…”
　　杨堪被推得猝不及防，歪在被子上，唤林现在没什么逻辑，抠着字眼给自己找不痛快。杨堪不需要过度的解释，只要顺着唤林的意思，“打电话，当然打。”
　　杨堪把唤林重新拽回怀里，唤林抱住他的脖子，努力往上攀了攀，额头靠在他的肩头，眼泪顺着杨堪领口往里落。
　　颠了颠怀里的分量，杨堪根本拦不住唤林语无伦次的自责，每说几句哽咽一阵，唤林的嗓子像是被粘在了一起，发出的声音粘稠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唤林的哭泣声变成了轻浅的呼吸声，杨堪将人安置回床上的时候已经是一身汗水，他索性光着膀子打算重新找件衣裳。
　　“杨堪，唤林睡了吗？”门口杨堪妈妈蹑手蹑脚的推开一条门缝。
　　杨堪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靠在柜子上，轻声道，“睡了。”
　　杨堪一家人从门口涌进来，关切地打量床上的唤林。
　　见桌上的鸡汤没动过，杨堪妈问道，“唤林没吃东西？”刚在楼下，听到唤林惊天动地的哭声，他们想上来看看都不敢。
　　杨堪叹着气摇头，“我给唤林擦把脸，折腾一天了都睡吧。”
　　杨芳揉了揉眼睛，“我去吧。”刚转头，看到一杨堪手臂上渗着血的抓痕，“哥，你胳膊上流血了…”
　　血迹已经结痂，杨堪碰了碰才感觉到微微的痛感，“唤林抓的，不碍事。”
　　叹气具有传染性的，杨堪爸也跟着情绪低落，“行了，都去睡觉吧，别把唤林吵醒了。”
　　一屋子的人气被夜里的冷风吹散，杨堪给唤林擦了脸换了衣裳，又将热毛巾敷在唤林的眼睛，照唤林这么哭，眼睛不知道得肿成什么样子。
　　收拾干净后，杨堪才爬上床，沉静的夜里，他借着月色去看唤林的脸，眼睑下和鼻尖是抹不去的淡红。
　　唤林之前的生活已经够苦了，老天爷不公平也该有个度，只有这一次，他什么都不能替唤林做，以后的日子，他不想看唤林皱眉，天塌下来，也该是他个高的顶着。
　　窗外月色如霜，杨堪拉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睡一觉就好了，明天太阳升起，蓄势待发的暖阳便能遮住月亮，他愿意这一辈子都做允唤林的太阳，只要不落山，他就能一直温暖允唤林。


第75章
　　这一晚，唤林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一直是那天在医院，他陪奶奶看照片的情形，只是奶奶问他的话变了，“唤林，你是不是和杨堪好上了。”
　　梦里唤林一阵哽咽，奶奶柔和的表情，让他充满了罪恶感，唤林觉得对不起奶奶，可哪怕是在梦里，他也不想辜负杨堪，没有办法回答，唤林只能抿着嘴唇沉默。
　　奶奶等了一阵，不见唤林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奶奶看着杨堪长大，他哪都好，对我们唤林也一直都很好，不然奶奶哪敢把你就这么交出去。”
　　天刚蒙蒙亮，杨堪是被怀里的一阵抖动给震醒的，他耳边是唤林的抽噎声，“奶奶…”
　　没睡实得杨堪猛然睁开眼睛，唤林蹙着眉头双眼紧闭，泪水从眼角渗出，滴落在枕头上，聚成暗黑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