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15)
精雕细刻,不舍得。
但最后还是卖了,开张吃半年,纪慎语高兴地跑去找丁延寿,喊着他给玉销记挣钱了。丁汉白独自闷笑,不太明朗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二人待到关门打烊,下班后丁汉白讹丁延寿请客,干脆又去了对面的追凤楼。吃饭时,丁延寿问纪慎语是否想念扬州的馆子,没想到纪慎语摇摇头。
“扬州馆子和师父吃遍了,不新鲜了。”他说,“后来师父也不爱下馆子,只让保姆变着花样做,这不吃那不吃,养生。”
丁汉白随口说:“养生还早早没了。”
嘴太快,不妥也已说完,小腿骨一痛,丁延寿在桌下踹他一脚。他夹起焦黄的牛油鸡翅给纪慎语,说:“来,别生气。”
纪慎语喜欢这鸡翅,咬一口嘟囔:“没关系。”
师徒三人饱食一顿,回家时天都黑透了,不过小院换了新灯泡,比平时亮许多。丁汉白明天终于要去上班,进屋后就站在衣柜前找衣服,纪慎语澡都洗完了,他才堪堪准备好。
丁汉白磨蹭着去洗漱,洗完在院里走来走去散步,见卧室灯亮着,喊道:“珍珠!出来!”
纪慎语闪条门缝:“大晚上为什么要散步?”
丁汉白故意答:“养生啊,向纪师父学习。”
纪慎语跑出来揍他,喊他大名,踢他要害,却乐着。他伸手制住,拧巴胳膊,绊着腿,却假装求饶。
对方腕上套着个东西,凉冰冰的,甩来甩去不消停,丁汉白一把攥住:“你这手链真大气。”
纪慎语抢过琥珀坠子,笑意还没散,露着几颗白牙。
闹腾够了,丁汉白关灯,小院顿时黢黑,他和纪慎语在这黢黑中往前走,接着上台阶,到门口时分别。“睡吧。”他不常说晚安。
纪慎语忽然拍他:“师哥,我想回赠你一个礼物。”
过来一阵风,梢儿上的喜鹊叫了,夜空里的云也被吹开,星星露脸,月光让丁汉白看清了纪慎语的面孔。
那人双目灼灼,认真地要和他礼尚往来。
礼物……叫人莫名想起假翡翠耳环。
丁汉白退后直言:“你可拉倒吧。”
第12章 “我不看,你走。”
“添副碗筷!”
姜采薇听见喊声时正盛汤,手一哆嗦险些把碗掉锅里,喊的人脾气急,没等她拿出去便自己冲进来。她把汤递上,忍不住感叹:“真新鲜,起这么早上班去?”
丁汉白一口喝半碗:“少阴阳怪气,不上班你养我?”
姜采薇被这小三岁的亲外甥噎死,握拳捶对方后背才解气,而后姜漱柳进来帮腔:“还怪别人阴阳怪气,自己成天闭着眼请假,文物局局长都没你得闲。”
丁汉白不欲与这母女般的姐妹抬杠,挤在厨房吃饱就走。好几天没上班,他赶早出门,路上买了份奶油蛋糕请清洁阿姨吃,让人家把办公室着重打扫一遍。
其实办公室都是自己打扫,轮流着来,或者谁最年轻就自觉承担。但丁汉白不行,拿笤帚端簸箕能折他的寿,于是每回轮到他就贿赂楼里的清洁阿姨。
同事们陆续到了,发现桌上搁着手串,丁汉白说:“前几天逛古玩市场买的,假的我已经扔了,真的瞎戴着玩儿吧。”
石组长问他:“给张主任没有?”
丁汉白回答:“没有,本人不爱巴结领导。”
石组长又气又乐,瞅他那德行就头疼,这时张寅拎着包进来,扫一眼大家问了声早。丁汉白在石组长的眼色中只好起身,拍拍裤子抻抻衣襟,跟着张寅进了主任办公室。
“歇够了?”张寅拉开百叶窗,“李馆长打电话说汉画像石修好了,欢迎你去检查。”
丁汉白没惦记那茬儿,静坐听对方安排最近的工作。末了,张寅问:“玉销记不是清高么,怎么连木头串子也卖了?”
这显然误会了那些手串的来历,丁汉白却不解释,从兜里掏出自留的一串:“没办法,人不能凭清高过日子,但木头都是上乘的,这串送您。”
张寅没动:“行了,去忙吧。”
丁汉白狗皮膏药似的:“瘤疤珠子,一个崩口都没有,您瞧瞧啊。”
他这番卖力介绍,弄得张寅再也端不住姿态,眼皮一垂欣赏起手串。色泽和密度过了关,张寅拉开抽屉拿紫光手电,看纹看星,看得十分满意。
“主任,那我先出去了?”丁汉白轻声问,起身离开,门在身后关上的一刻撇了撇嘴。直到下午,张寅戴着串子已经招摇一圈,忽而得知是玳瑁古玩市场的地摊儿货,只保真,不保优,气得他恨不得把丁汉白揪起来打一顿。
三分气东西,七分气丁汉白的愚弄。
主任办公室的门咣当碰上,众人哑巴般伏案忙碌,石组长累心地滑着椅子靠近:“小丁,你干吗非跟他对着呛呛?”
丁汉白敲着字:“就凭这文物分析表我能做,他做不了,做不了还不闭嘴当鹌鹑,净点名我家铺子坏我心情。”
石组长无奈地乐了:“单位这么多人,懂的人才几个,是不是?”
丁汉白敲下句号:“不懂没关系,但我受不了一知半解瞎卖弄,还整天贬损别人,真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
他等着打印机运转,心说这班上得太没劲了,还是在家歇着好。
想到家自然又想到纪慎语,纪慎语说送他礼物,他拒绝,纪慎语早上又说回赠个贵重的,他没抱任何期待,也估计自己不会有任何惊喜。
纪慎语莫名打个喷嚏,立在门当间吸吸鼻子。
关门之际姜采薇从拱门进来,正对上他的目光。“慎语,怎么没吃早饭?”姜采薇很惦记他,总给他拿吃的,“头发这么潮,洗澡了?”
纪慎语点点头:“小姨,我这两天不去客厅吃饭了,帮我跟师父师母说一声。”见姜采薇好奇,他解释,“我要做点东西,就不出院了。”
姜采薇惊讶地问:“那也不至于不出门不吃饭呀,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你不好意思讲?”
纪慎语感谢对方的体贴:“我怕分心就做不好了,你送我的桃酥还没吃完,我饿了就在屋里吃两块。”
他哄得姜采薇答应,对方还给他拿了好多零食水果,等人一走,他进屋插上闩,锁上窗,没理潮湿的头发,照例拿出磨砂膏和护手油擦拭。
十指不染纤尘,指腹磨得平滑柔软,再洗干净,这准备工作才算完成。纪慎语坐在桌前,工具一字排开,光刀头就十几种,甚至还有个老式的小打磨机。桌面中央摆着那堆文物残片,被分成两撮,所有掉落的钙化物和附着物也都被保存放好。
纪慎语挑出一块破损的碗底,置于纸上,沿边描画出轮廓,再就着轮廓从残片中挑拣,握刀切割,极细致地打磨。
半瓶从扬州带来的胶候场,分分秒秒,一天晃过去。等到黄昏……等到暖黄的光落尽,只剩下昏黑,那一片终于妥了。不带丁点茧子的指腹是最好的工具,能测试出任何不够细腻的手感,纪慎语坐在椅子上数个钟头,终于拼好一个碗底。
这就是他不能长茧子的原因,也是他跟随纪芳许多年学到的东西。
丁汉白曾问他会否修补书,他含糊其辞,其实他会,但修复只是涵盖其中的一项。准确地说,他学的这一套叫“作伪”。
丁汉白没回小院,到家后直接在大客厅等着吃晚饭,吃饭时左手边空着,胳膊肘杵不着人,竟然有些不习惯。饭后陪姜漱柳看电视,他只要老实工作就是他妈眼里的心肝肉,看个电视又被喂了满腹的点心。
等到夜深回小院,他见纪慎语的房间关着门,洗个澡回来门仍关着。他索性坐在廊下读那本《如山如海》,一卷接着一卷,稽古那卷太有趣,翻来覆去地看。
清风帮忙翻书,知了扯嗓子捣乱,丁汉白眼累了,回头瞅瞅卧室门,咳嗽一声:“奇了!三伏天居然大风降温了!”
纪慎语一丝不苟地忙着,静得如同没了鼻息。
丁汉白把饵抛出去没钓上鱼,收书准备睡觉,踱步到人家房门口,好奇心伴着灯光蹭蹭往上涨。“纪珍珠,干吗呢?”他切切地问,“饿不饿啊,咱到厨房热碗鱼羹去?”
纪慎语被扰得无法:“我不饿。”
丁汉白另辟蹊径:“今天单位发生一件特逗的事儿,开门我给你讲讲。”
纪慎语说:“我不听。”
“……”越拒绝越好奇,丁汉白恨不得把门板捅个窟窿,“这本书第四卷 有错误,把磁州窑讲得乱七八糟,你快看看。”
纪慎语不耐烦了:“我不看,你走。”
丁汉白被姜漱柳宝贝了一晚上,此刻立在门外尝尽人间冷暖,最后生着闷气走了。睡过一宿,翌日打定主意不搭理纪慎语,谁知出来发现隔壁还关着门。
脚步声远了,纪慎语眨动疲惫的双眼,眼前是初具形态的青瓷瓶,还差瓶颈处没有完工。他开门去洗漱,不到十分钟又回来锁上门,只吃几口点心,不然饱腹更容易困。
云来云去,天阴了。
丁汉白下班路上被淋成落汤鸡,奔逃回来直奔卧室,换好衣服才恍然探出身。果然,隔壁仍旧关着门,就算打地道也得出来喝口水,撒泡尿吧?
脚步声渐近,纪慎语偏着头磨瓶口,余光瞥见门外的影子。
丁汉白问:“你在里面造原子弹呢?”
纪慎语没抬眼,只笑,丁汉白又问:“说完送礼物就不露面了,后悔?”
纪慎语烦死这人了,深呼吸保持手上动作平稳,丁汉白自觉没趣,终于走了。他闭关两天一夜,用拼接法初步完成青瓷瓶,因为瓷片本身就是海洋出水文物,后续加工简单不少。
他又熬去整宿,将花瓶的纹理痕迹造出来,把刮下的沉积物与苔藓虫敷回去,雨一直滴着,他凝神做完数十道工序,在天快亮时已冷得感知不出正常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