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米小麦(30)
刑龙若抓抓头发,简单说明情况。那医生带着一帮护士浩浩荡荡往一间诊疗室去。米晞晖看到刑龙若进来,叫了他一声。刑龙若走过来:“你们怎么在这里?”
米晞晖轻声道:“爸又不行了,刚送来抢救。”
刑龙若轻轻一叹:“我知道了,等这阵过去我就来医院陪床。”他拍拍米晞晖的肩膀:“委屈你了。”
米晞晖摇摇头。复又想起来:“宝宝呢?”
麦医生笑道:“终于想起来了。喂过午饭在我办公室睡午觉,等会叫他起床送他去上学。”
刑龙若感激地握住麦医生的手:“真是太麻烦了。”
麦医生用手机打了个电话,笑嘻嘻道:“喂,于姐吗?我是小威啊。”
讲了几句,扣了手机。他转过身笑道:“大妈有手机没?”
刑老太太有一部简单易用的手机,是米晞晖给她弄的。麦医生蹲在她身边,温声道:“大妈,我刚刚给住院部的总护士长于娜打了电话,等会儿大爷要是住院的话,她会亲自过来接床,并且弄一个好房间好床位。你看这是她的手机号,我输入进去了。我父亲生前,她一直是我父亲的助手,所以我的请求她一定会答应的。有事你就找她,直接去总护士站就可以。还有就是里面抢救大爷的医生是我大学同学,这个是他的手机号,我也帮您存上,以防万一。”
刑龙若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
许怡声。这名叫的。
快到时间要送宝宝。麦医生低声对米晞晖道:“小学离我们这里不远,我领着宝宝溜达着去。你着急的时候别开车。看看情况,晚上不能回去做饭就打个电话给我,熬个粥什么的我还是会的。家里还有你做的小酱瓜和馒头,挺好的。”
米晞晖轻声道:“知道了。”
刑老太太在那边兀自着急,也忘了谢谢麦医生张罗。等反应过来,麦医生送宝宝上学去了。她叹了口气,道:“真是个好孩子。”
米晞晖点点头,表示赞同。
第31章
刑老爷子还是抢救了过来。刑龙若在医疗单子上签字,字迹刚劲,方方正正三个字。刑老太太握着许医生的手感激道:“大夫,幸亏你了。”
许医生轻声道:“大妈,还是得注意不要着凉。先要在EICU观察一下。”
于护士长也来了,问了问哪位是刑建国的家属。刑老太太连忙迎过去,说她是。于护士长和许医生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对刑老太太笑道:“大妈,等老爷子转床的时候我再来。”
送走于护士长,麦医生领着宝宝去上学还没回来,刑龙若跟着护士去总台交押金。米晞晖想去,被他拦了下来。
“这次轮到我啦。”刑龙若笑道。
EICU不准家属进入。刑龙若就在外面坐着。米晞晖把刑老太太送回去准备换洗衣服,临走时刑龙若道:“你把妈送回家,你也不用来了。今天晚上我在这里就行了。”
米晞晖刚想说什么,刑龙若拍拍他的肩膀。米晞晖叹道:“那你自己小心着点。有事给我打电话。”
送走母亲和弟弟,刑龙若坐在EICU外面,看着玻璃前里面躺着的老爷子。医院的椅子是那种银灰色的强化塑料椅,几个几个连在一起,想躺一下都难受。到了晚上节省用电,急诊大厅顶灯关掉一半。一排诊疗室灯火通明,明暗一对比简直刺眼,突兀地亮着一大块。刑老爷子的监护室灯光也逐渐减弱,仿佛慢慢沉了进去,缓缓变暗。
他老了。
刑龙若站起来,仔细地看着玻璃墙里面的刑老爷子。闭着眼睛,戴着氧气罩。呼吸机呼哧呼哧的闷响极有规律地颤动着,像是拉风箱。监测心跳的仪器滴答滴答地重复,一跳,一跳,再一跳,一点一折连成一条线。脖子下陷。因为以前插过钢管,血肉模糊一个洞在喉咙上,刚刚长好。肌肉近乎没有,皮肤松弛。四肢枯瘦,肚子鼓着。或许是内脏水肿的缘故。苍老而衰弱。
刑龙若突然想起小时候,把邻居小子打得头破血流,刑老爷子下班回来抡着皮带就抽他。那时候看父亲,高大魁梧,心里全是敬畏。米晞晖蹲在他身边哭,小手捂着他身上的瘀伤,颠三倒四地说是那小子坏,拿竹竿打他,所以哥哥才去报仇的。刑老爷子一动,刑龙若以为他要打米晞晖,连忙把他裹在怀里。刑老爷子只是疲惫地挥挥手:都滚蛋!
其实刑龙若知道。邻居是厂里的干事,官不大人很混。刑龙若看着从来话少的父亲低声下气地去他们家赔礼道歉,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还赔了医药费。米晞晖还是个娃娃,被他领在手里,很不高兴地说:哥哥~他们是坏人,为什么要给他们道歉?
刑龙若摸摸米晞晖的脸蛋。
刑老爷子出来时,正好看到大院里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脏兮兮的小子,高的脸上还有伤,只是草草地贴了一块胶布了事。小孩子很畏惧地往后缩,小手攥着大孩子的裤子。
刑老爷子叹道:两个小王八蛋,回家吧。
声音里都是疲惫。
老幺一颠一颠地跟着他们回家,一边小声道:哥哥~爸爸很了不起啊~
刑老爷子走在前面,背影高大,而且魁梧。
爸,你老啦。
刑龙若想着想着,轻微一笑。
许医生值班。他一个人在办公室整理抢救记录,凑在一只小台灯底下。四十瓦的灯泡还算亮,就是温度高,冬天正好取暖。医院这种地方,光线一暗就容易让人胡思乱想。许医生倒是从来不在乎。许医生原本的志向是法医,法医最基本的要求是身体好力气大,方便扛尸体。许医生身体素质绝对好,真打起来麦医生打不过他。当初是家里不同意,嫌法医晦气,才改成普通的医科。
刑龙若坐在大厅对面守着EICU,背对着他。从办公室里看,影影绰绰的背影。深蓝色的警服成了黑色,多少有点可怖。没下班时有护士说刑龙若吓人。长得很俊,不知怎么乍一看他心里就咯噔一下。或许是戾气。老爷子刚抢救出来时他倒跟刑龙若说过两句话,发现刑龙若写字很漂亮,笑起来有点傻。
整理完记录,凌晨两点多。晚上多喝了一点咖啡,还是很精神。许医生站起来伸个懒腰,发现那警察还是坐着。
当初还抢救过他来着。
许医生感觉有点奇妙。抢救过后印象就不是那么深了,只觉得这警察生命力比鲤鱼还强。他轻轻推门走出去,横穿大厅,站在刑龙若后面咳嗽一声。刑龙若动了动。许医生伸手推推他,刑龙若睁开眼,笑道:“许医生。”
原来是坐着睡着了。
“你这坐在风口上睡觉,会感冒。”许医生轻轻说。南方口音,每句都仿佛一个乐句上面带着些小弧线,长长短短,起起伏伏,婉转得很。刑龙若深呼吸一下,笑道:“我说这么冷。挨过枪子儿之后总觉得自己透风。”
许医生指指办公室:“你到办公室来吧——其实EICU不用人在外面陪着。”
刑龙若轻声道:“我在这里陪着,我爸他知道。”
许医生领着刑龙若到值班室。里外两间,最里面有张床,外面是沙发和办公桌。许医生接了一杯热水给他:“你到里面休息吧。”
刑龙若坐在沙发上:“不必了,还是沙发吧。你睡床。”
许医生坐回办公桌:“我还要写东西,你睡吧。”
刑龙若身上盖着大衣,躺在沙发上。让许医生这么一折腾,反而睡意全无。他看着许医生在台灯底下写字,整个脸被橘黄色的灯光一映,不那么惨白,脸色柔和了些。手指修长,拿笔姿势很规范。
看了半天,刑龙若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你孩子多大了?”
许医生嘴角抽了抽:“没有。”
刑龙若点点头。
深夜,急诊室人非常少。偶尔听见大厅尽头哪个走廊传来关门的声音,带着回响。寂静到压抑。
“那你爱人是干什么工作的?”
许医生抬眼看看刑龙若,眼角跳了两下:“离了。”
一般对话进行到这里也就尴尬之极。刑龙若却顺着杆子爬,顿时来了兴趣似的:“我也刚离婚。啊哈哈。”
许医生的笔在纸上一顿。这难道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么?
刑龙若腿长,只能斜躺在沙发上,小腿和脚悬空。他枕着双臂,笑道:“我离婚都是我的错。我前妻呢,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我又不着家,所以她受不了我了。其实想想也对,凭什么女人就得混得跟保姆似的。我明白的时候太晚了,所以离了。”刑龙若看看许医生:“我想你离婚的理由应该也差不多。急诊室的医生,想必比警察还不着家。”
许医生默然。
刑龙若也不管对方爱不爱听,自言自语道:“离婚的时候大部分财产都给她了。能补偿就尽量吧。其实我挺失败的,家里每个人都有亏欠。我爸,我妈,尤其是我弟。这个却可以以后慢慢补……亏欠老婆,所以她和我掰了。我弟和我可掰不了,算他倒霉,谁让我们是兄弟。”
许医生听他絮絮地说,抬高了眉毛:“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