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比扬卡的孩子们(12)
“没有了。”他飞快地回答,“只是路过打个招呼,晚安。”
他躲在学校里过完了整个冬天,等着瓦西里的信。舍监每周都会抱着信件和包裹上来分发,信一般都是给外国学生的,来自住在捷克、匈牙利、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的父母。每次听到舍监沉重的脚步声,菲利克都会紧张起来,强迫自己看向窗外,假装毫不在意。舍监敲敲门,把一封盖着“审查通过”印戳的信丢给尤哈斯,走了,皮靴像沾满泥的锤子一样敲着走廊。
菲利克合上书,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只受到惊吓的蜻蜓飞出草丛,悬停了一会,径直冲向花楸树的树冠。他现在已经不再抱有期待了,瓦西里也许有他的理由,不寄信是最安全的,从铁幕另一边来的信件,无论内容是什么,总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谁也不知道这些书面记录什么时候会反咬你一口,所以最好不留下痕迹。菲利克拎起帆布包,走向课室,暑假理论上来说已经开始了,但他今年不能走,特勤处挑选了四个学生接受额外的训练,指望这些鸟儿明年毕业的时候能马上飞入旷野,菲利克就是其中一个。父亲显然也有过同样的经历,菲利克在电话里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少校丝毫不显得惊讶,让儿子向科里亚叔叔传达问候。
菲利克不认识什么科里亚叔叔,父亲故作神秘,没给他线索。见到新教官的时候他才意识到“科里亚叔叔”就是两年前带他到使馆区咖啡店的老猫头鹰,这个老头一点也没变,连贝雷帽都没有换,马甲和花呢外套打理得无可挑剔,花白的胡子仔细修过,边缘整齐。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两分钟前刚刚从伦敦市区一家昂贵的理发店走出来似的。菲利克转述了父亲的问候,科里亚叔叔大笑起来。
“我记得安德烈。”他亲热地拍了拍菲利克肩膀,掏出烟斗,开始往里面填切成细丝的烟草,“非常精细,你明白吗?像手术刀。你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你也有一点这种感觉,所以我当时选了你。委员会里有些人觉得你不适合这里,还不如去莫斯科大学好好学法语,当个翻译。我说不,这孩子是一头食肉动物,放他到旷野里去。”他擦了一根火柴,点燃烟丝,仔细地吹气,让它们更快燃烧起来,老猫头鹰隔着烟雾打量菲利克,玳瑁边眼镜后面的灰眼睛让菲利克想起爬行动物,“不过你看起来更像你母亲。”
“你见过我妈妈?”
“去过你父母的婚礼。”一股烟雾飘来,“钢琴家和年轻军官,多可爱的一对。可惜。”
可惜。菲利克想,如果母亲在世会有什么不同吗?也许此时此刻他会在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练琴,一辈子也不知道领带可以拿来杀人。他想追问婚礼是怎样的,多听听关于母亲的事。父亲没有保留婚礼的照片,也可能是找借口不让菲利克看而已。他也很少谈起母亲,就像幸存者很少谈起海难一样。家里的钢琴上放着三个人的合照,照片上的菲利克还是婴儿,裹在毯子里,只能看清半边脸和一只握成拳头的小手。母亲直视着镜头,脸上挂着一个有些惊讶的微笑,好像有人突然向她打招呼,而她碰巧不记得这人是谁。
菲利克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用力交握着双手,好像一个过于紧张的祈祷者,他松开手,垂下手臂,压下把它们插进衣袋里的欲/望。老猫头鹰审视着他,因为隐约的笑意,眼角出现了愉悦的细纹,好像他比菲利克更了解菲利克似的。
“你的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吗?”科里亚叔叔把年轻学生从沉默里拯救了出来。
“我要去什么地方吗?”
“没人告诉你吗?你要到月球上去了,年轻人。”科里亚叔叔眨了眨眼,“而且时间不多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
从密不透风的车里出来之后,菲利克马上就明白这个训练营为什么会有一个“月球”的外号了,空旷,荒凉,射击场铺着黑灰色的碎石。和他一起来的其余三个学生四处张望,不安地挪动,石子在他们的靴子底下咔嚓作响。
除了尤哈斯之外,菲利克不认识任何人。两人没被分在同一个宿舍里,菲利克怀疑教官很可能是故意的。菲利克的新室友来自新西伯利亚,尤哈斯和一个列宁格勒人住在隔壁。除了101学校的四个人之外,“月球”上还有七个从其他地方来的士官生,从制服看来,也许是军事情报局,这七个人从来不和他们说话,每天天没亮就列队出门跑步,菲利克常常被他们喊口号的声音吵醒,不耐烦地翻身,用枕头盖住脑袋。
菲利克每天大部分时间是在射击场上度过的。先学的是如何拆卸和快速组装各种类型的枪,从托卡列夫手枪开始,到步枪,最后是狙击枪。菲利克在“月球”粗糙的砂石地上一趴就是好几个小时,学着调整瞄准镜,归零射击,计算风速,先射击固定靶,然后是设置在障碍物之间的移动靶。尤哈斯意外地擅长移动靶,总是排在第一,直到菲利克摸慢慢摸透了狙击枪的脾性,超过了他的匈牙利朋友。菲利克很喜欢那把分配给他的托卡列夫TT-33手枪,枪的触感和重量都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自控感,仿佛捆在身上的木偶线被剪断了,不是全部,只是几条,但也足够让他呼吸。
科里亚叔叔骄傲地把菲利克展示给其他教官,就像炫耀一匹得奖的赛马,不忘解释一句“这是安德烈·奥尔洛夫的儿子”,听者总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这让菲利克有点不舒服,就像多年前在那艘摇摇晃晃的小舢板上,瓦西里粗鲁地说“你爸爸是个猎人,大家都知道”时一样。
“我爸爸在‘总部’是负责什么的?”他问科里亚叔叔,那时候射击场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菲利克故意慢吞吞地收拾靶纸和枪,不让对话结束得太快。
“他在特勤处,我以为你知道。”
“特勤处的什么工作?我大概能猜出来他不是译码员。”
他不该这样和教官说话,别的教官很可能当场就给他一巴掌,然后关一个月禁闭,但老猫头鹰仍然挂着一种惬意的微笑,像是刚刚挖了一勺焦糖,正在慢慢享受甜味。他琢磨了一会烟斗滤嘴,把烟灰磕到碎石地上,仔细地用丝质手帕重新把烟斗包起来,放回衣袋里。“你爸爸做一切总部认为有必要做的工作,而且完成得很好,你知道这些就行了,菲利克·安德烈耶维奇。”
“他杀人吗?”
“他为他的国家服务,你也一样。”
“不见得有什么其他选择。”
这句话说得太过了,他能从科里亚叔叔脸上看出来。老猫头鹰摘下帽子,研究着内衬,好像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过了好一阵才重新戴上,目光转向菲利克。
“我喜欢会问问题的学生,这证明他们好歹还有个脑子,相信我,在‘旷野’里,脑子比乱按扳机重要多了,我们可不需要只会开枪的猩猩。不过很不幸,你会发现不是每个教官都这么想,所以小心你问的问题。”他冲菲利克微笑,此刻他的笑容看起来是真诚的,灰色的眼睛里也带着笑意,“你不去吃晚饭吗?我听说有炖牛肉。”
老猫头鹰眨眨眼,走开了,哼起一首支离破碎的酒馆小调。菲利克原地站了一会,盯着桌子上的枪,瞄准镜刚好对着西沉的太阳,把它缩小成一个针尖般的鲜红光点。
——
菲利克的笔记本里有一封信的草稿,没有抬头,即使有人窥视到了,也不知道是写给谁的。只有一行字,用铅笔写的,反复擦了又写,纸都快要被磨破了。
“我时常想起黑海的海鸥,也许你也一样。”
这一页被折了个角,但与其说是方便查找,还不如说是方便避开。
——
最后,明信片是在冬天来的。
舍监上楼的时候菲利克根本没抬起眼睛,继续在笔记本的空白页上涂画白朗宁手枪的分解图。舍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菲利克抬起头,对方塞给他一张硬纸片,然后挪动到宿舍另一边,把一个小包裹扔到门旁边的床上,出去了,他带来的那股伏特加的馊味许久才散去。
明信片上印着美泉宫,黑色的“审查通过”章就盖在屋顶上。菲利克屏着呼吸,把明信片翻过来,瓦西里的字迹潦草,最后一个词的尾巴翘了起来,墨水化开了。菲利克想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匆忙。
“希望你也能看看维也纳”。
没有日期,也没有署名,但从邮戳上的日期看来,是夏天之前寄出的,花了一百多天才到菲利克手上。他翻来覆去地看这句话,把每一个笔划和邮票的图案都记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明信片夹到笔记本折角的那一页里,放到枕头下。他在床上躺下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对着墙壁偷偷笑起来。
第12章
“那是什么?”尤哈斯问,扔下书包。
菲利克把明信片夹回笔记本里,“没什么。”
“你在奥地利认识什么人吗?抱歉,不是故意偷看,不过美泉宫太好认了。”
“是我爸爸,他去出差了。”
“真好。”尤哈斯叹了口气,把枕头塞到自己背后,“我从来没有去过铁幕另一边。”
“你想去吗?”
“谁不想呢?”
“你回国之后不是会得到外派机会吗?”
匈牙利人做了个鬼脸:“不太可能,我爸爸妈妈都是NBH 的情报官,就算安全局愿意放我离开布达佩斯,也绝对不会允许我去比东柏林更远的地方。讲到底,我们只是些方便利用的抵押物,情报官全都不该结婚,记住了。”
菲利克笑起来,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住在安德罗索夫少校家里的日子,但什么都没有说。尤哈斯用手抹了抹自己的短发,重新坐直了,看起来有些紧张,菲利克的微笑消失了,怀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