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媚惑主(64)
“我、我想当太子。”她说。身体抽噎到了痉挛,被手压着的膝上沾满了幼童的鲜血。
她不想读书写字,她不想绣花抚琴,她不想当太子。可是父亲会生气。
贺王君松了手,半垂着眼睑俯视她,他眼中的厉色褪去,化为温和地笑意,“不,不是你想当太子,妃儿原本就是太子。”
他跪坐在了燕珣妃面前,挽了帕子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温柔而慈爱。
“不许哭,”他轻声道,“任何时候都不许哭,哪怕有朝一日你不得不穿上男人的衣衫、不得不刺绣起舞,你也……不许哭,要笑,要笑得好看。因为王,是不会哭的。”
燕珣妃哆嗦着,一股冰冷感顺着尾椎而上,令她不寒而栗。
她从来不敢亲近她的父亲。
见女儿止住了哭泣,贺王君满意地起身,他招来了男奴,让人站在女儿身侧。
“从今天开始,公主每掉一滴眼泪,你就用清心戒打她五尺。”
燕珣妃瞳孔微缩,不可置信地望向了自己的父亲,对方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以一笑,不紧不慢地补充:
“打哪儿都行,王君赐你无罪。”
“是。”
不许哭,要笑,要笑得好看。
王,是不会哭的。
可燕珣妃还是哭了,在看见母亲降临的那一瞬间,百余年压抑的委屈顷刻涌上,漫过了她的视线。
燕珣妃没有可哭的对象,她不能对着燕王哭、不敢对着贺王君哭,更不能在臣子百姓奴仆面前流泪。
一百六十年,她过了数不清的阴雨天,纵然暴雨倾盆,她站在哭嚎遍野的苍穹之下,只能提着嘴角,温和而高傲的微笑。
只有那一日,她得以对着创造出自己的母亲发泄一回。
只那一次,燕太子只哭那一次。
……
天光大亮,燕珣妃梦魇而醒,醒来之后她心悸得厉害,浑身酸痛,像是肌肉紧绷了一整夜。
沉沉地吐出一口气之后,燕珣妃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她肚子上横着一条胳膊。
被压迫着睡了一夜,难怪睡得筋疲力尽。
燕珣妃刚动了一下,棠米就跟着睁开了眼,她迷迷糊糊的,哈欠连天,“你醒啦?”
她收回了手臂,揉自己的眼睛,“昨天半夜你突然就哭了,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她哭了?
燕珣妃摸了摸眼睛,果然碰到了粗砺的一层。
“或许是梦魇了,”她一边说一边下榻,拿了浸在水里的湿帕子擦了擦脸,等干净了以后才扭头看向棠米,“吵到母亲了么。”
棠米摇头。
燕珣妃松了口气,还好,她应该没有在梦里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时辰还早,母亲再休息一会儿吧。”她取了旁边的外袍披在身上,“我先去上朝。”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棠米下意识问。每次燕珣妃离开,留她一个人在全是陌生人屋子里,她就别扭又紧张。
“我尽量早归。”燕珣妃弯了弯唇角,高兴棠米开始在意她的行踪,这比她张口闭口就是“不用麻烦了”的最开始要亲近了许多。
棠米坐在榻上目送燕珣妃离开,等人走了足足一刻钟后她也没有动作,像是个雕塑一样,维持着原先的动作。
直到大腿压得发麻,她才爬到塌边,拿起了燕珣妃擦过脸的帕子也给自己搓了搓脸。
燕珣妃的确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棠米是被冷醒的。
在她醒来之后,燕珣妃脸上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如同平常一样安静地睡着——除了她下方的枕头被泪水打湿了大半。
那些泪失去了体温,一路攀到了棠米后颈,冰冰凉凉地将她冻醒。
燕珣妃的表情太过平静,以至于棠米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直到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她看见了燕珣妃脸上一闪而过的晶莹。
棠米从来不知道,有人能哭得这么不动声色,好像她脸上的不是眼泪,只是不小心沾了些水。
觉醒了意识的角色再也不是角色,她们是人,有了自己的悲欢喜乐。
燕珣妃的一颦一笑都是如此鲜活,唯有这个晚上,她像是画好皮囊的精致的人偶一样,失去了生命力,面无表情地悲鸣。
人偶师于是坐在榻上,看了她整整一夜。棠米明白,这具人偶缺的不是灵魂,她很优秀,能干到独自一人在垃圾堆里挑挑拣拣,自己拼凑出了灵魂。
失败的是人偶师,她吝啬给予人偶灵魂,也没能做出生动的皮囊。
……
棠米低了低头,她敷在脸上的帕子掉了下来,啪嗒一声,黏在了大腿上。
她留下来,想要努力做点什么弥补这五年——这一百五十年来的忽视。
女孩抬手,她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半晌,指尖动了动,像是蚂蚁的触角正在通过摆动而感知。
良久,她挫败地叹息,躺回了榻上,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
这一刻,棠米什么都不想理会。
她是个懦弱的母亲。
第47章
红缨死后的第三天,燕珣妃在朝堂之上看见了她等待许久的人:
燕珣珍。
那张她见了一百五十余年的脸上,洋溢着充满活力的笑容,自信、甜美,带着点小狡黠。
燕珣妃不得不承认,若是寻常人家,这样性格的小女儿绝对是父母的心头肉。
她会哭会闹,懂得撒娇,又不至于太过任性。纵使没有传统女子该有的大方和魄力,但是那又如何,她只是个小女儿,不必承担家族的重任。
燕王或许会觉得燕珣珍难当大任,可拦不住“寻常人家”的棠米喜爱这样的女孩儿。
“小七的身体痊愈了?”燕王坐下,头一句问了燕珣珍的病情。
“是,母亲。”燕珣珍从燕珣妃身后上前,她走得很近,几乎刻意擦着肩膀站到了燕珣妃前方的空地上。
小姑娘的杏眼明亮而干净,脸上的笑容明媚似春景,“母亲派了那么多医师过来,还日日差人问候,珍儿心里想着,要早点进宫见见母亲一解相思之情,所以就病好了。”
列队中有臣子忍俊不禁,“七公主,相思之情是指男女之情,焉能用在母女身上。”
燕珣珍愣了一下,接着不好意思地也跟着笑了,“啊?不能用在母亲身上吗?我还以为很想念很想念别人的时候,就能用这个词。是珣珍学艺不精。”
燕王挑眉,眼中浮现出了点趣味。
“这一病倒叫你知道了自谦。”她颔首,“不错。”
换成以往的燕珣珍,当众被人指出错误,必然要脸色大变,怒气冲冲。
虽然今日闹了个笑话,可七公主不学无术人人皆知,若是太子用错了字句会立即惹人非议,可燕珣珍用错了无妨,本来也没人期待她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燕珣妃指尖摩挲着手中的玉笏,笑意愈浓。
如今故意挡在她面前的,哪里是那个单纯善良的女主角,早就成了一个急功近利、渴望掌权的女人——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
母亲喜欢纯良的孩子,可人落地即沾尘,像母亲所爱的那种纯白,只存在单薄的角色里,而不可能产生于活人身上。
就如燕珣珍一般,意识刚刚觉醒,身为人的丑恶便立即撕破了母亲给予她的洁白外壳。
这一场不大不小的插曲之后,羲和殿继续了朝议,接下来的时间里燕珣珍表现地十分沉默,并没有出任何的风头,一声不吭地等到了散朝。
直到散朝离开了王宫,她才拦下了燕珣妃的马车。
燕珣妃撩起车帘,地上的燕珣珍此时没有半分方才的笑容,那张可爱的脸蛋阴沉一片。
“你把母亲怎么样了?”她没有废话,开门见山。
“母亲?”燕珣妃微讶,“王上不是在宫中好好的么,七妹这话何意?”
“别跟我绕弯子燕珣妃,”她眯着眼睛,“在这个世界能做出那么恶心的事情的,只有你。你以为杀一个红缨就能扭转剧情了么,我告诉你,没有了红缨还会有别人为我前仆后继,这是我的世界,你最好不要惹是生非,惹到了我,对你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