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78)
明苏提着柳枝, 一路奔到仁明殿,殿门口的内侍要替她禀报她也没理,一路闯到殿中。
殿中一名眼生的给事正向皇后禀事,见信国殿下闯进来,便停下了, 朝她望来。
皇后站在窗前背对着殿门, 听闻动静,回过头来,见是她, 便与她笑了笑,回头低声说了句什么,给事便退下了。
明苏急惶惶地冲来,到了皇后跟前,反倒不知说什么。
皇后迤逦走近,裙摆翩跹,笑望着她,道:“急急忙忙地闯来,怎么到了跟前,又不说话了?”
她说着,目光下移,看到了明苏手中的柳条,道:“你为何抓着根柳条?”
明苏听到柳条,一下子就回了神,忙回身将柳条掷出殿门,掷得远远的,生怕这东西伤到了阿宓的魂魄。
她走回来,到郑宓面前,又显得拘谨,摇摇头道:“随手折的。”
说罢仍是怔怔地看着她,就像是她从未见过这人一般。
郑宓见她如此痴傻,也不知她是怎么了,走上前,试探着碰一碰她的肩,明苏没有躲,郑宓便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来,握住了她的手,手心有些汗,湿淋淋的。
“你是怎么了?”郑宓问道。
明苏紧张地抿了下唇,紧盯着她,欲道,我知道你附在旁人身上的秘密啦。
可话未出口,她突然想起,这只是她的猜想,皇后还未承认。
这半年探寻推测,明苏已极为肯定,皇后便是郑宓,只是她想不明白这是如何做到。
眼下一切都通了,明苏倏然间觉得委屈,为何你就在我面前,却不肯相认。
难道那夜小客舍中所说的话都是哄我的吗?那为何又要收下我的小貔貅?
“儿臣欲向娘娘求一幅墨宝。”明苏说道,“儿臣近日常觉迷茫,想求娘娘赐墨宝以作勉励。”
她突然赶来,突然要墨宝。郑宓只觉不寻常,对上明苏望着她的清澈目光,郑宓恍然明白,她是要看她的笔迹。
她陡然间一慌,强自镇定道:“许久不曾动笔,怕是写不好看,公主不如等本宫练上几日。”
“我就要今日,就要此时。”明苏说道,执拗而任性。
郑宓无措。明苏却步步紧逼,再问:“你给不给?”力逼着郑宓向她表态。
郑宓便望着她,明苏丝毫不惧地回视,这本该是有些霸道任性的,可因她抿紧的唇角却显得十分使人心软。
郑宓想,明苏必是发觉什么了?可她又如何猜得到她就是郑宓。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看了看明苏,问:“你真想要?”
明苏毫不犹豫地点头。
郑宓早已命人自棠宅取了棠玉往日书写过的书籍,将她的字迹临摹得极为相似,足可以假乱真。她曾书写了一封书信回去,连棠演都未瞧出端倪。
“好……”郑宓应道。
明苏倏然亮了眼睛,像是唯恐她后悔,大步走在她前头,道:“儿臣替娘娘研墨。”
她显是高兴极了,语气中都有几分轻快,背影间是这一年来少见的欢欣。
郑宓走在身后,微微抬首,看着她的耳朵。记得小客舍分别那年,明苏的个头还要比她矮上一些。五年过去,她却是高出一截了。
明苏笑吟吟的,不必皇后吩咐,自倒了些清水入砚。
而后捻起墨锭研磨起来,一面磨,她一面道:“娘娘……”
二字出口,她打住了,手下动作不停,改了口:“你,想写什么都好,只要是你写的,我都喜欢。”
郑宓已拿起笔了,闻言便是一顿。明苏见她提笔,突然便想起来,有一回阿宓曾尝试临摹郑太傅的笔迹,除了力道,有七八成相似,乍一眼看不出来。
她立即想起棠玉的那间闺阁中有一书架,上头的书中有她的笔迹,皇后大可以命人将书取来,临摹上数日,以她的天赋,必然很快就能仿出足以以假乱真的字了。
明苏一慌,抬起头来,看着皇后的眼睛,她眼中的目光是她发现的第一处像阿宓的地方。明苏强调:“要你写的,你的字,我才喜欢。”
她话中的意味太过明显,郑宓一怔,抬头看她,却看到明苏的眼中隐有泪光。这一瞬间,郑宓便知,明苏什么都知道了。
“要你的字。”明苏又强调了一遍,一字一顿的,“不要别人的。”
郑宓握笔的手有了几分颤意,斜阳晚照,窗外的竹子交叉生长,影子也随意地往窗台上躺,明苏就看着她,她眼中的目光渐渐地转为哀求,便好似所有的希望都交托在她的笔下了。
郑宓慌乱,只觉手中的笔重逾千钧,她低下头,脑海无数念头闪过,笔就要落下,忽然门边来了一人,站在门外出声:“见过皇后娘娘,见过信国殿下。”
郑宓的笔停住了,望向门外,是赵梁。
纸上只有一滴墨,是方才赵梁骤然出声时,皇后失手点下的。明苏握紧了拳头,手心满是冰凉的冷汗。
“小的莽撞,惊扰了娘娘与殿下。”赵梁赔笑着道,“只是陛下急召,信国殿下快快随小的前去面圣吧。”
突如其来的召见,突如其来的打断,明苏满心的腻烦,险些说出「中午不是见过驾了」?郑宓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明苏顺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的劲道有些大,抓疼郑宓了。
不能郑宓蹙一下眉头,明苏立即意识到了,忙松了手,指腹在被她握疼的地方轻轻地抚了抚。
“有劳中贵人走这一趟。”明苏说道,松开了手。
郑宓转头看她,看到她眼底压抑的愤恨、狂躁。
赵梁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明苏举步,自郑宓身边走出。
她走到门口处,郑宓在身后道:“这幅字,来日再为公主书写。”
明苏脚下一顿,她知皇后此言是为安抚她,可因她这一句,她却越发地急躁,越发地迫不及待,越发想要立即就看一看这具身躯里的魂魄。
“多谢娘娘。”明苏并未转身,背对着皇后说罢,便走了出去。
离了仁明殿,焦躁之心不减,反倒越来越充斥胸口。
“无为山人本事高强,陛下服了他献上的丹药,精神好多了。”赵梁突然出声道。
明苏闻言,只得转了注意,笑着应对:“那就好。”
赵梁落后他半步,二人走得颇快,却也不影响口中往来。
“中午才拜见过父皇,为何这时又有召见,可是父皇有什么吩咐?”
赵梁低着头,面上始终笑吟吟的,微微屈下的腰显出几分卑微来:“这小的就不知了。”
他说罢笑了两声,又道:“陛下圣心独断,小的哪能猜到陛下的心思。不过此次陛下只召见了殿下一人。
兴许是服下丹药,有了精神,想起殿下来了,宫里宫外何人不知,陛下最喜欢的孩子便是您了。”
明苏听懂了,这是告诉她,皇帝服下丹药,有了精神,心下又起了什么算计,这才召她去的。
此事恐怕还不小。这一番去定有收获。
可明苏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知她眼下当集中精力,去应对陛下。
可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若是方才未遭打断,她会看到什么?皇后写下的会是谁的字迹?
她为何不与她相认?五年过去,她不讨她喜欢了吗?
明苏想得晃神,眼见路边植了柳树,甚至道:“此树不祥,宫中不当有柳树。”
她乍然说了这么一句,倒让赵梁摸不着头脑,使得他反复思量这话中有什么深意?
是信国殿下修为深了,还是他赵梁不中用了,打机锋都打不明白了。
二人就这么迷迷瞪瞪地到了紫宸殿。
明苏行过礼站起身,便见皇帝倚在床头,手中捧着碗粥,用得不紧不慢,面上还有几分惬意。
虽仍是须发皆白,皱纹横生,但精气神上已不是中午见时的那般颓萎苍老了。
无为果真有几分本事,难怪一入宫便得皇帝如此礼遇。明苏心道,面上则不多言,恭恭敬敬地站到一旁。
皇帝缓缓咽下一口粥,将碗往边上一递,自有宦官上前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