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蚁群(14)
“怎么不出去走走呢?”
“我身体不好——免疫力比较弱。系统建议我尽量不要改变熟悉的环境,生活要保持稳定。”她叹道,“真羡慕你们这些有精力满世界跑的人啊。看来我这辈子都别想去火星了。”
“身体不好”。这个词让我一愣,因为它实在离我太遥远了……如今,一个人的一生从受精卵开始都受到系统的照料,每个人都天生健康,享受着个性化的医疗服务。除了不可避免的衰老、意外受伤、因不听系统建议而由不良习惯导致的疾病,很少听说有谁先天“身体不好”。
“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她看出我的诧异,解释道,“只是比平均水平弱一点而已。谁叫我老妈不顾系统警告的风险,那么大年龄了还要生我。结果生下一个严重浪费社会医疗资源的婴儿,积分都快跌到底了——幸好我从小比较聪明,算得上对社会有用的人吧,又帮她把分值拉回来了。”
听她以一种调侃的语气讲述自己的不幸,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只能转移了话题:“其实别的地方也没什么好玩,到处都跟501城一模一样。”
“我知道。虽然没有亲自去过,通过虚拟城市也差不多算是身临其境了吧。说起来,现在这个世界要是还有什么独特的地方,那大概只剩无人区了。”
“哈哈,是的。那些‘虫穴’确实与众不同。”
“嘘。”她打断了我,“吃饭就不要讲杀人的事了吧。”
“那些已经不是人了,她们与全人类为敌,是反人类分子。”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突然兴奋地看向窗外:“快看,湖里好多船!”
“嗯,今天有帆船比赛。”我说,“雨季难得天晴,市民们都在室内闷坏了。”
“白天没意思,还是晚上好玩。我从来不在白天去湖边。”
“为什么?”
“白天的湖水看起来太清了。晚上黝黑一片,才像真正的湖。”
“这又是什么道理?”我笑了,“第一次听到有人嫌湖水太清的。”
“这湖以前不是这样,虽然水质也很干净,但有泥沙,有一种黑乎乎的鱼。马拉维人在湖边洗碗、洗衣服,甚至洗马桶。而现在,它除了清澈的水,什么也不剩了。”
“虽然没有鱼了是很可惜,但没有人类的污染物,怎么看也算是好事吧。”
“不只是没有鱼,连浮游生物都很稀少了。”她显得有些黯然,“要想看清澈透明得没有一丝杂质的湖水,北半球可多得是。水中的生物都死掉了,变成没有生命的死湖,自然就干净得纯粹了。生命本身就是肮脏和混乱,唯有死亡和虚无,才是一尘不染。”
她总有种种奇谈怪论,我已经不以为怪了。只是笑道:“这话你应该说给ε-Rei听。她恨不得我们越透明越好。”
“别理那老家伙,那是有名的一根筋,说话冲得要命。”她说,“还好她活在现在,只需要安心做研究就好了。这种性格的人要是在上个世纪,哪里都容不下她,还能让她做市政委员会的委员?”
“对了,你刚才说有支持我的证据,是什么呢?”
“其实我也对分析人的思想挺感兴趣。”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显露着那种能让人着迷的活泼神采,“我读过ε-Rei的一些论文,她的思路整体上是没问题的。只不过,她以为能够解读人脑的一些意识,就意味着很快能做到监控一个人的全部思想;以为现在暂时做不到只是因为数据不足——这真是太盲目乐观了。就算给她一个人脑接收到的全部数据,她还是有个问题无法解决。”
我点了点头,说道:“黑箱。 ”
【注:目前的机器学习系统就是“黑箱”,也就是说它可以得出最优策略,但这些策略是怎么来的,却隐藏在神经网络系统的内部参数(神经网络突触权重)中。研究人员无法用数学方程表达神经网络的内部结构。但人们相信这个黑箱是可以解读的,并且也已经作出了一些解读。本文设定人类已经可以解读系统,系统不存在黑箱问题;但人脑依然是黑箱。】
“对。就算她知道一个人经历过的一切,也知道她最终产生了什么思想,但是怎么解读输入和输出之间的过程呢?比如说我们人人都知道,同样看一场电影,有的人想到了这个,有的人却想到了那个——到底是什么决定了她们思想的不同?”
“可是,ε-Rei可是神经科学的专家,我们都能想到的问题她怎么会想不到?”
“我也奇怪过。但后来我明白了,她其实是被我们数据中心的工作误导了——她觉得系统比一个人的大脑复杂千亿倍,既然系统都能被解读,不再存在黑箱问题,大脑怎么可能永远是黑箱?”
“诶……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啊!”
“我以前也这么想,觉得人脑黑箱的破解只是时间问题,现在只不过是技术不成熟而已。但是后来,我做了一个实验,发现并没有这么简单。”
我的好奇心已经达到了极致。这一刻,窗外的湖和白帆、身旁穿梭不停的服务机器人,都好像消失了。宇宙中只剩这张小桌,和她即将揭示的谜底。
“人脑太复杂了。它的运作机制是2的1000次方次可能的意识量子流。我没法复制所有神经元的空间连接,每一个神经元中的生化反应,细胞质中的基因表达,细胞膜上的量子运动,以及所有这一切之间的联系。所以我想,干脆就忽略生物因素吧。可以做一个简化版的人脑——机器的神经网络就要单纯得多,一切都能以代码的形式来解读。我想试试,搭建许多神经网络,组合成一个模拟大脑。再给这个模拟大脑输入一个人一生所接触到的数据,它会不会输出和这个人相近的思想呢?”
“等等。”我打断了她,“这也太复杂了吧?”
“也还好。计算神经科学已经对人脑的算法研究得很深入了。参数和架构都有现成的,我只是忽略了生物物理基质而已。”
“我是说,输入的数据太复杂了。就算你有一个人的全部人生记录,可是大脑的特点是能够选择性地接收一些信息、忽略另一些,你怎么确定那个人的大脑曾经接收过哪些数据呢?”
她狡黠地一笑:“我只管给它‘喂’人生记录的数据,它自己决定取舍。这不是更像真实的人生么?”
我明白了。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当然,这种模拟是很不严谨的——计算神经科学的专家可不会这么胡搞。没有生物基质就是个很大的漏洞。人脑的活动始终受遗传和生理因素影响,而且其生理条件是动态的,一生中随时都在变化,而这些我没有模拟。而且,机器智能和人类智能毕竟是有差异的,比如说,我们可以把触觉的生物电转化成数据输入机器,但机器对‘触觉’的‘感受’是否能和人类完全相同,这就很难证明了。而用作模板的人生记录,也毕竟不可能达到100%完整,一个人的一生中总有些事件和感受被系统遗漏掉了,而这些遗漏的信息可能才是决定她思想与性格的关键因素。还有,人感受到的外界信息其实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大脑的自主活动,也就是我们平时无所事事的幻想,躺在床上、坐在窗前什么也不做时突然闪现的念头,才是人生更重要的部分,而这部分,是系统记录不到的。”
“其实我也没想真的做出什么结果。我就是弄着玩儿,好奇。我用了矫正所的一个样本,那是一个新勒德分子。我把她的全部人生记录输入模拟大脑,想看看它会不会也萌生出要把数据中心炸掉的念头……可最后的结果让我很惊讶。”
【注:勒德分子:原指十九世纪初英国手工业工人中参加捣毁机器的人。比喻强烈反对机械化或自动化的人。】
“怎么啦?”我打趣道,“你的模拟大脑觉悟高,变成了技术至上派?”
“不不,这种模拟太粗糙了,所以输出的基本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类似于精神病人的呓语。”她说,“但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了。”
“什么?”
“我把模拟大脑的参数和架构复制了多份,又把这实验重复了几次,最后都只得到胡言乱语。但通过对这些胡言乱语的分析,我发现,它们竟存在思想倾向上的明显差异。我又对照了全球管理会发布的最新政治光谱,发现这些模拟大脑的‘思想’竟然可以分布在从极左到极右的宽广区域中。也就是说,即使我严格控制变量,对于同样的神经网络,每一次输入相同的训练集,最后却依然会得到差异极大的结果。”
我咀嚼着她的话,感到一种震撼像水面的涟漪一样缓缓在我脑海中扩散开来。
“你的意思是,在输入某些数据,和输出某种‘思想’之间,可能存在一定的偶然性?”
“没错。用科学术语说叫‘概率’,用古人的话说叫‘命运’。”
我陷入了沉默。这也就是说,一个人之所以成为反人类分子,有可能不怪遗传因素,不怪童年阴影,也不怪任何思想的影响,完全就是一种偶然而已。
而且,真实的人脑比模拟大脑复杂得多,其中的偶然性更是难以想象了。
“是不是难以接受?”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是不是就像以前的人第一次听说引起癌症的不仅是遗传因素、生活习惯、有害物质,很多时候仅仅是细胞中的一场偶然?”
“你……有继续研究下去吗?”
“没有。我毕竟不是做计算神经科学的。”她说,“我把这个结果给一些神经工程院的朋友说了,可她们并不是很重视——她们还忙着探索大脑活动呢,连思想还无法完全解读,哪里顾得上去管思想的来源。”
我叹了口气,心中有种莫名的怅惘。虽然我早就知道解读人脑“黑箱”很难,但我依然相信它是可以解开的。可如果偶然性真的在思想的形成过程中扮演了这么大的角色,我们该怎么追寻漏洞的根源?
她轻松地笑了:“别伤感啦,绝大多数反人类分子还是有原因的,就像绝大多数癌症一样。我的实验毕竟很简陋,没准多实验几次,也会发现一些规律。”
我说:“我觉得你应该申请进行一次大型研究。”
“唉,还有很多基础问题都没解决,现在做这个研究意义不大。我只是弄着玩儿。”她把叉子轻轻放下,“你这么感兴趣,要不要去我办公室看看那次实验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