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本演绎(85)
揣着一肚子“此人有爹没娘,如此神通广大该不会是山缝里蹦出来的妖怪吧”的惊悚,星琪跟杨助教回操场。
做完晚操的学员散去,亮若白昼的聚光灯下有两排同样犯事被逮的学员,各个挺胸收腹提臀,一辆停在近处的观览车上放着广场舞音箱,字正腔圆的男声正念述校纪校规。
待星琪入列,杨助教转向一名体型圆硕的男生:“张风健!”
那男生身高一米八,腰围看上去也有一米八,出列小跑到杨助教指定的位置,人便气喘吁吁。
“俯卧撑,100个。”
男生艰难地低头弯腰,并将五体投向大地,地心引力对他的作用如此强劲,让他做俯卧撑,有点儿让他自我掂量要不要耍赖的意思。
杨助教整顿完他后面两名学员,回头见他趴在地上,双手努力做着划水的动作,吩咐他的宿舍长和几名男生一起,七手八脚拉他起来。
“深蹲,50个。”
大腿赶上星琪腰围的胖子,屈膝都很困难,深蹲更难于上天梯。
好不容易蹲下去一点点,只听刺啦的撕裂声,男生捂着裤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满头满脸的水,有汗,更多是泪。
张风健哭哭啼啼:“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没人饶他,没看到谁起的头,嗤笑和讥嘲接龙似的传开。
杨助教在笔记本上涂画了几个字,像是涂掉了她人性字典中的“同情”,语调依旧平板无波,“深蹲50个,俯卧撑50个,围楼跑15圈,给你选择。”
张风健用袖子胡乱抹掉脸上的水珠,颤巍巍站起,慢慢往下蹲。
周围幸灾乐祸的窃笑犹如鬼魅般飘忽。
压抑在喉咙翻滚不休的哭声最终被夜风卷入这片喧嚣,占去了大笔分量。
他哭得不能自已。
张风健很胖,运动外套的拉链勉强拉到一半,露着一圈圈背心兜的肥肉。白花花的屁股在随风摇曳的破布间反着光,随艰难的动作摆出近乎涟漪的阴影。
星琪转开视线,却不小心看到了杨助教。
打在操场的聚光灯将每个人照得一清二楚,她的表情十分扭曲——可谓狰狞,嘴角咧开几乎到耳根,眼睛却瞪得大大的,有种……莫可名状的恨意。
越过杨助教,星琪望着停在操场东南角空地的亮黄色越野车,再看光秃秃的水泥墙,拇指轮番在四指指尖上刮擦。
水泥墙自高12米,墙头没拉铁网,墙面看似光滑无借力点,但如果借着越野车——它停的位置很巧妙,正好能作为踏板——飞越疯人院可以一试。
拇指指腹发烫发热,星琪忽然反应过来,她丢给夏老师一个搞垮这地方的请求,却计划独自逃跑!
这念头让她自责不已,以至于在杨助教让她三选一时,她想也不想迈开脚步,以最快速度冲向三排六幢建筑。
同样接受惩罚的学员无暇他顾。
惩罚现场是助教的领地,校领导和老师集体在铁网外的某栋小楼大快朵颐。
星琪第一次回到操场,杨助教仍在笔记本涂画,瞥了眼电子表。
两分钟后,她又看向表盘。
前后多了四五个跑步的学员,星琪没在意,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溜。
超越一道高大的身影,星琪心里补充:不能像张雨晴那样为了离开这里,变成无所不用其极的怪物。
她闭了闭眼,不知怎么念出了夏老师的名字。
……
结束新人教育课,星琪去天台吹了会儿风,回到宿舍已经熄灯了。
双腿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但后脑的钝痛让思绪还有些混沌。
魏同彤叫了好几声“邢琪”,又拿小手电照了她几下,她才迟钝应声。
“你去过助教宿舍了?”魏同彤紧张地问。
星琪迷迷糊糊,“什么?”
“助教让你去她宿舍。”
“哪个助教?”
“小倭瓜。”板寸凉凉地说,“你犯了哪条规矩给她抓住了?还是你们的阴谋迎风招展了?”
星琪没太理解什么情况,也搞不懂为什么杨助教没在操场上告诉她,让宿舍长转述。
“我送你过去。”魏同彤连忙穿衣服,“我是宿舍长,去晚了要连坐的,妈的。”
“别了,我跟她一起。”板寸从床上滚下来,换上魏同彤的语调,“第一周就被小倭瓜主动叫进宿舍,傻鸡儿,我服你,大写的牛批。”
“不用你们,助教宿舍在哪儿,我自己去就行。”
星琪就着小手电的光翻了个白眼,魏同彤“啊”地一声尖叫。
这时,门被人敲了三下,传来杨助教的声音:“邢琪同学回来了吧。”
……
去丁楼的路很短,饶是星琪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爬到丁楼三楼也不过花了三分钟。
杨助教对这地方再熟悉不过,不用扶墙壁,走出楼道笔直地往前走了十几米,毫不犹疑地停在一扇门前,然后从衣服里抽出一条红绳,将绳上挂的钥匙插入门锁。
里面亮着灯,照亮了门外一方走廊,门框上的铭牌映着反光显出编号。
丁三东五。
隔壁丁三东七的一间房间也亮起灯,陆续走进八人。
三名身着迷彩服的襄理,三名红衣协理,王医生,以及戴上眼镜的夏老师。
“嗝。”孙襄理喷出股酒气,凑在与门相对的那面墙上,摸摸索索地找了好半天,方才揿下一枚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按钮。
和丁三东五相连的那面墙霎时褪去伪装的灰水泥色,原来是单面透明。
墙后有两人一坐一站,坐着的那个灰头土脸、满目惴惴的是新学员,站着的那个是孙襄理的得力助手杨月莹。
孙襄理一屁股砸向按钮下的皮凳,内部的柔软填充物发出悠长的放气声,墙的这一头,至少有三人关注着夏老师。
墙的那一头,杨助教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金属箍,视线仿佛穿透薄薄的墙壁,直射向墙后所有人。
第83章 授之以鱼(12)
星琪不怕疼, 归根到底, 是疼痛没有给她留下过刻骨铭心的记忆——失忆症是层坚硬的保护壳, 发作时会痛,发完就忘, 也就不会受心肝脾胃群魔乱舞的官能性感受威慑。
再者,出于自我保护, 大脑通常会适时安排“昏迷”这种行之有效的措施, 避免疼痛超过承受极限,导致灭顶之灾。
不久前在这幢楼失去的一个多小时的空白提供了有力论据。
因此,即便丁三东五放着让板寸蔫了一天的“皮卡丘”, 星琪对此地的好奇远远多于恐惧,甚至因为深入龙潭虎穴,兴起手心发汗的亢奋来。
她身下是软皮和橡胶包裹的可调节躺椅。
椅子焊死在地上, 扶手和挡腿支架两侧缝隙装有绑带,一圈圈缠在胶皮上, 顶部扣环里面应有金属物, 多出的一截垂在半空,就像练功服的绑手绑腿,把圆润厚实的皮躺椅收拾出“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沉稳。
背对着她的杨助教熟练地从圆形金属箍抽出两枚薄薄的金属片, 捏着连接金属片和圆箍的胶皮线,扭转了几下。
星琪东张西望勘查完环境,目光不由被杨助教举高的金属箍吸引。
那玩意儿随杨助教的动作大变金刚,上面多了几条黑色皮筋, 后面长了条长尾巴,红黄绿绞成一股,小拇指粗细,末端延伸到躺椅左手旁的机器。
星琪假装不知道矗立在墙角方头方脑的仪器做什么用,看杨助教打开墙上的黑匣,按下开关,终于生出了半夜被老师单独带进可疑小黑屋的紧张,“您为什么带我来这儿啊?”
心想:皮卡丘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净可爱多了。
不可爱的“皮卡丘”的爪子在杨助教手里,尖牙在杨助教嘴里,“我以前有反社会人格障碍。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邢琪同学。”
她有意转身,慢条斯理地用小刷子往金属铁片上刷黏糊糊的液体。
星琪答得艰难:“不知道。”
“我解释给你听。”杨助教轻声细语——桃源世家对说话分贝也有要求,且一视同仁,“反社会人格障碍又称无情型人格障碍,高攻击性,没有同情心,不会羞愧,对社会适应不良。”
她在机器上按下几个按钮,“很幸运,我遇到了愿意帮助我的医生和老师,他们治好了我的病。只不过偶尔看到同学不守规矩,我会很心痛,会犯病……就像刚才惩罚你们,对你们那么严厉,其实我也很抱歉。”
星琪差点儿信了她自白的邪,“你……”
你才不抱歉。
不对,你才不是反社会……
而这时,杨助教把金属箍交给星琪,表情半笑不笑——她好像真的难以体会及表达正常的喜怒哀乐,看似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很开心,可越是喜悦越是要藏起来细细品味,于是皮僵肉硬,十分非常态。
“你下来。”
字是字命令是命令,意思简单明了,偏偏让星琪品出点不详的意味。
她捧着手里的金属环,感觉这东西就是孙大圣的紧箍,烫手至极。
可既然要她下去,那谁是受苦受难的孙大圣?
星琪余光瞥见机器液晶面板数字闪动,很想丢开紧箍。
杨助教自顾自解开支架的绑带,示威似的晃晃。
星琪不由地侧身:“你干嘛?”
她遇到危险本能的躲闪给了杨助教可乘之机,这小姑娘竟像争跃龙门的鲤鱼,视医疗椅为登天阶梯,用那不足一秒的时间和二十公分不到的空间,灵活地把自己塞进去,从星琪手中拿过金属箍。
“邢琪同学,你的宿舍长是魏同彤,未来四周,只要你表现良好,魏同彤同学可以加不少分。”杨助教古井无波道,“帮我把笔记本拿来,就在上衣口袋。”
她进门时脱掉了上衣,挂在门后衣架。
话说得巧妙,就算断章取义,也不能强说这是威胁。
但星琪知道她在威胁——好好表现加分,表现不好扣分至连坐——校规校纪上写着呢。
她条件反射地接受了命令。
听到后面几声不同寻常的闷响,回头看到杨助教已然自行绑好双腿和右手,抬起唯一没被固定的左手,“给我。”
星琪依言照做,杨助教斜了眼左侧扶手,“帮我一下。”
就在这时,星琪冒出一个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念头,她几乎就此采取行动,又听杨助教道:“你不帮我没关系,去看看倒计时剩多久。”
话音未落,机器显示屏上亮起红光。
“还有五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