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佛慈悲还酷(80)
彭宇说:“我找你有点事。”
曲丛顾忽然听他开口,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一抬头才发现彭宇看着瘸子。
瘸子说:“什么事?”
彭宇不避讳一桌的醉汉,直言道:“看看能不能治好你的腿。”
瘸子似乎对此并无任何反应:“治不好。”
“能治好,”彭宇干脆道,“是你不想治。”
瘸子看了他一眼:“瘸子治好了腿,就不是瘸子了。”
“既不是武德星君,也不是瘸子。”
“那我能是谁?”
他平平淡淡地问,也没什么情绪,很安静,也很清醒。
彭宇说:“随你。”
可他其实是为了瘸子回的鬼城,瘸子不想治,他就白来了,那也只说“随你”。
“只是我找到了一只上古神兽,”彭宇一口干了碗酒,“这东西跟过神仙,鼻子灵得很,闻出了我身上有他主人的瓜葛,一直跟着我不肯走。”
瘸子的手停下了。
彭宇说:“那东西祸害了不少人,身上满是杀戮,没多少仙气儿了。”
瘸子的声音变得冷了,他说:“你把它带来了。”
“没有,”彭宇说,“拴在城外了,你不想见就算了。”
曲丛顾还是头一回在瘸子脸上见到那样冷漠而激烈的情感,他听见瘸子说:“让它走。”
彭宇答应地很干脆:“成。”
朱决云一直微闭着眼,此时忽然道:“武德,你再好好想想。”
瘸子猛地转头看他:“你叫我什么?”
朱决云轻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瘸子好笑地问:“这世上,哪还有武德?”
彭宇站起身来带起一阵酒气,他随手拎起自己的斗笠说道:“我去把它杀了得了,还是放了?你说了算。”
瘸子有半晌没有说话,然后道:“放了。”
彭宇又说:“成。”
然后干脆地直接就走。
“这次之后我再不回来了,”他在门口停住时没有回头,“你改命的机会也不会再有。”
他等了一会儿,瘸子没有叫住他,所以他走了。
那只蛊雕被困在云上,被金线缠住四肢,见人过来嘶吼不已,身上的煞气冲得人睁不开眼,彭宇想了想,要不干脆杀了吧,可剑就在背上,迎着这神兽的尖牙,犹豫了片刻竟然没下去手。
“滚吧。”彭宇说,捆仙绳随着诀松开,蛊雕得了自由,猛地冲上了天际。
它能感到熟悉的气息就在方圆百里之内,却不得其法,上下冲撞。
彭宇道:“快滚快滚,没人来了。”
蛊雕张着獠牙冲着他大吼大叫,腥湿的气息搞得他皱着眉头,一剑挥出带出一阵银光,冷道:“别给脸不要脸。”
蛊雕毕竟是个畜生,本能对强者惧怕瑟缩了一下,然后愤怒与急切竟然冲破了恐惧,它飞出数米,又猛地冲了回来!
彭宇本来就对这个玩意儿没什么好感,瞬间便起了杀心,剑光闪烁杀气凛然。
却忽然见远处有金光,朱决云乘着金光而来,佛气重得让他一身的火气都降了下来。
蛊雕自然怕佛,恹恹地落下,却咬着牙从喉咙里发出威慑声,随后它却忽然看到了什么,疯狂地冲了上去——
瘸子乘在云上,露出了身影。
朱决云缓缓伸手,一身佛气将蛊雕安抚下来,乖顺地伏在脚下。
瘸子拄着拐,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它。
“我该还的也还清了,”他平静地说,“一拍两散,这话非得我说出来才懂吗?”
蛊雕的一双大翅膀垂下来,它臣服地低着头,去舔他的腿。
瘸子也没躲,只是说:“你还指望着我解你血契吗?”
蛊雕是何其难伺候的神兽,当年没人不知道。
武德星君也不是生来就无欲无求,当年什么事都没经历过时自然一身棱角,他守候一方子民,自然要镇服此地神兽,不管这兽多么冷血未开化,如此才能彰显尚武德之境的神勇。
蛊雕并不服他却也跟了他快千年,这个东西,养着养着也就有了感情。
他也估摸着,这蛊雕生性残暴,最忌讳被人束缚,恐怕也不喜被他控制着,可既然已经认主了总不能再放出去,况且平时这神兽也算听话,他也就松懈了。
他是没有想到这畜生恨他到如此地步。
武德之境肆虐妖魔,这只不过是每隔几百年都有的一次小的暴乱,他已经经历过了一次,这次也只当平常,但就是这一战碎了他的神格,让他变成了一个连凡人都不如的瘸子。
他的神兽临战倒戈,咬断了他一条腿,他又是惊怒,又是剧痛,扔了战斧,身后的战车从他身上碾过,碎了他两根肋骨。
神格因失责被打碎,不过都是一夕间的事。
武德无罪,他不过是丢了神的脸面,天底下被自己的神兽算计了的神仙,唯有他一个。
这事说不得谁是谁非,他在鬼城中无数个无眠夜中也终于明白,一是自己不算无辜,二是犯不得跟个畜生过不去,三是这恐怕是他的命,他生来就荒唐。
那蛊雕又来找他算是想干什么?
因为当年认主结了血契,至今没消,蛊雕爽了几年又不爽了,日日被不知身在何处的武德联结着心绪,左右着情感,觉得还是不够自由。
血契这东西还是奇妙,不同于草古和朱决云之间的认主,人与神兽靠血脉联结,虽达不到控制行动的地步,却能互通情感,心绪合一。
朱决云与草古自始至终都将是忠诚与被忠诚,臣服与被臣服的关系,而血契却是慢慢来的,越来越融洽,越来越默契。
瘸子这些年过得不顺,心中郁结,那蛊雕也被迫地憋出一身煞气,四处杀戮。
朱决云道:“有账今日清算。”
瘸子却已经不用他说了,他蹲下身来,因为一条腿断了,这个动作显得格外费力,伸手拍了拍蛊雕的脸,说道:“你这辈子就不要想了,我不可能放过你。”
“老子神格碎了陪你玩,你想什么美事呢。”
蛊雕呜咽一声,又去舔他的手。
瘸子的手躲开了。
“走吧,别再来找我,等哪天我死了,血契自然就断了。”
蛊雕哀哀嘶鸣,伏在脚底看他。
瘸子一时恍惚,感觉像是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时,他有信仰自己的子民,也有一方土地,有臣服自己的神兽,是传说中让人敬仰的武德星君,天底下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让他恐惧的。
可他已经不是了,这个梦过早地碎了,他很快就明白,这个世上令人恐惧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因为彻夜难眠,有时就连黑夜都是一个难过去的坎儿。
瘸子瘸的根本不是腿,他在心里就觉得自己站不起来了。
蛊雕毁了他的岂止是一条腿、一身神格。
所以他不仁慈,也是理所应当。
这时蛊雕却好像真的很想念主人一样,跟着他,拿牙咬他的裤脚。
数百年的思绪互通,它或许开化了,终于有了丝人气儿,可这又有什么用,就算如此,又有什么用。
屁用没有。
“我给你们讲,”他坐在云上,叉开一条腿像个地痞,“只要是活着就没有谁是容易的,管你是人是神,是乞丐还是皇帝,我反正已经看开了,活着就一个‘苦’字。”
“谁也别指望着解脱,趁早别想那美事。”
“你说到底是图什么啊。”
他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地问:“活着是图什么,修行又是图什么?”
“这世上可有什么是值得眷恋的吗?”
瘸子看着朱决云,跟他说:“我见你数年如一日苦修,倒是挺羡慕的,我反正已经没有这个本事了,再折腾不起来了,有什么劲吗?这人世值得吗?”
朱决云附和说:“不怎么值得。”
蛊雕就在脚下,他也坐在了瘸子旁边,随便道:“你怎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