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都是靠拳头打出来的。
他这样的好身手,若非一直藏拙,哪可能现在还是个四九仔,而一旦不是四九仔,手上必然早沾满了鲜血。
乔文望着他英俊明朗的面容,原本觉得他是个粗枝大叶的直性子,但现在才忽然意识到,在九龙城寨这种地方,他一面要藏拙绝不过于显露风头,一面又要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自己的一点本事,用来保护自己和身边人。
能把握这个度这么久,可见他要比看起来聪明圆滑许多。
因为乔文对自己的拳脚向来没兴趣,今日好不容易主动要看他打拳,陈迦南十分来劲,生龙活虎打完一套拳,顶着一头晶莹的汗水,笑嘻嘻跑到乔文跟前领赏:“小乔,我打得怎么样?”
乔文笑眯眯点头:“非常厉害。”
一旁的豪仔也要撸袖子跃跃欲试:“阿文哥,我也打我也打!”
陈迦南伸手在他脑门一点:“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别在小乔面前丢人现眼。”
豪仔不服,当即往前一个空心跟头,无奈落地时,脚下打滑,一屁股墩坐在地上,疼得鬼哭狼嚎。
陈迦南毫无同情心地大笑,笑完又问乔文:“你想从哪里开始练?”
乔文被兄弟俩人这没心没肺的快乐感染,轻笑道:“先练点简单的。”
这身体想练复杂的估计也够呛。
他想了想,先尝试做了两个俯卧撑——还当真是两个,第三个整个人就趴在地上直喘气。
想想自己曾经可是跑过五十公里越野的选手。
人生艰难!
陈迦南看他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在他身旁坐下,将他人翻过来躺着,笑道:“慢慢来小乔。”
此时晨光划破云层打下来,落在乔文白皙如玉的脸上。
他摊开双手,浑身无力地躺着,嘴唇半张着喘息不停,因为刚刚费了力气,此刻苍白的脸颊,难得多了几分颜色,笼罩在淡淡的光芒中,有种失真的美丽。
陈迦南望着他,蓦地恍惚了一下。虽然及至今日他依然会感叹乔文怎么生得如此好看,但此刻他却并不是被乔文的美震撼,而是在那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上,他看到了一点不同于往日的东西。
从前的乔文总是胆怯忧愁的,但现在乔文的脸上,却似乎再看不到忧愁,反倒是多了从未有过的自信和从容。
他怔愣片刻,将这莫名而又微妙的情绪挥开,笑着倒下,与对方并肩躺在一起。
此时又有一架巨大的飞机从上方轰鸣而过。
陈迦南双手枕着头,道:“也不知道坐飞机是什么感觉?”
乔文笑:“你想坐飞机?”
陈迦南点头:“我想坐飞机去纽约巴黎,还想去北京,我老爸的家乡。”
乔文道:“那就好好赚钱,以后我们一起去。”
陈迦南来了兴趣,转过头笑道:“就这么说定了!”
乔文笑着点头,其实他早过了憧憬未来的年纪,但此刻换了一个身份,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怀揣梦想的少年。
豪仔挪过来:“我也要去!”
陈迦南起身,伸手弹了下他的脑门:“你去什么去,连巴黎是哪个国家的都不知道。”
豪仔捂着额头大声反诘:“我知道,是法国。”
“嘿,哥小瞧了你。”
乔文摇头失笑,从地上起身,拉了拉筋骨:“看来还是得从简单的锻炼才行。”
他在原地小跑一会儿,不过两分钟,就有些喘不过气。
陈迦南看他才动了这么几下,已是满头大汗,不免心疼道:“小乔,别勉强自己,我能保护你。”
乔文笑:“我不是怕你保护不了我,而是怕我这身体,再来一场病就得归西。”
陈迦南皱眉:“别胡说!”
乔文心道,自己可没胡说,若不是他穿来这里,你的小乔早就去排队投胎了。
勉强运动了一会儿,乔文便顶着一身汗下楼去休息。
其实这运动量,对于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来说,根本算不上运动。然而还是让他腰酸背痛,躺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他只能将此归结于万事开头难。
在家宅到夜幕降临,陈迦南从东区回来,还带了一份鱼蛋。
“昨天我不是答应帮飞哥干活儿么,今晚我去码头给他接点货,可能晚点才回来,就不来找你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但乔文却蓦地一怔,将鱼蛋放在一旁,抬头蹙眉问:“接什么货?”
虽然警察不会进来九龙城寨,但城寨里的人出去犯事,照旧会被抓。以至于和兴社的许多交易,都是在城寨内进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把交易地点定在外面。
陈迦南道:“就偷渡过来去飞哥场子里卖的女人,没事的,又不是白粉,就算撞见警察也多半不会管。”
秦云飞干的都是伤天害理之事,就算是接偷渡客,那也是在做缺德事。但乔文也知道,在这个混乱的时代里,有时候确实没办法太讲道德。
而且陈迦南答应了秦云飞替自己还人情,那就不可能拒绝。
想了想,他到底还是没阻止,只点点头道:“你自己注意点,若是回来得不太晚,跟我来报个平安。”
陈迦南笑:“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虽然乔文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危险的活儿,但陈迦南离开后,他还是提心吊胆了一个晚上,及至十一点,还未见人回来,更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好在家中那老挂钟指针抵达十二点之前,窗外终于出现那只熟悉的大蝙蝠。
陈迦南推开窗子,小声道:“小乔,你睡了吗?”
乔文蹭得一下坐起身:“南哥,你回来了?”
陈迦南钻进来,悄无声息落地,跨上他的小木板床,道:“怕你担心我,回来洗了澡就来找你了。”
“怎么样?还顺利吧?”
陈迦南枕着手掌点头:“还行。”
乔文借点惨淡的月色打量他一眼,确定他干干净净没受伤,方才放下心来。在他旁边躺好后,忽然又发觉不太对劲。
照往常,陈迦南在自己这里过夜,必然会喋喋不休一阵子才会睡去。但现下,他瞪大一双眼睛望着床顶,既未睡着,也不说话,分明是肚子里藏着心事。
他在自己面前,向来无话不说,看来这心事还不得了。
乔文戳了戳他,问:“南哥,想什么呢?”
陈迦南翻个身对上他,沉默片刻,才回道:“我师父从小教我,不管多穷多苦,但身为男儿,也要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可是小乔,什么才叫顶天立地无愧于心?”
乔文微微一愣:“南哥,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陈迦南似是烦躁地抓了抓蓬乱的头发,猛得坐起身,却是耷拉着脑袋,半晌不言。
乔文随他起身,握住他的肩膀:“南哥,到底怎么了?”
陈迦南转过头对上他,一双眼睛竟然在黑暗中浮上一层雾气沉沉的水光。
乔文吓了一大跳:“南哥,你说话啊,别吓我。”
陈迦南攥住他的手:“小乔,你说我跟师父学一身本事,却只知苟且偷生,是不是一点都不像男子汉大丈夫?”
乔文大约猜到他今晚遇到了什么震撼他心灵的事,故意开玩笑道:“南哥,你才十九岁,想做丈夫是有点早了。”顿了下,又说,“不过有什么你先告诉我。”
陈迦南嚅嗫了下嘴唇,拉着他一起躺下,两人是个面对面的亲密姿势。
“今晚我去帮飞哥接货,是十几个偷渡过来的女孩子。年纪大的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但一对小姐妹才十四岁,根本是被骗上的船,到了码头才知道要被送去哪里,一直在哭,若不是我在,只怕是得被狠狠打一顿。”
乔文点头,听他继续说下去:“我知道飞哥场子里很多都不是自愿来的,可这回看到才十四岁,比宝莲还小,原本是要去南洋投奔爸爸,没想到被蛇头骗上了船,我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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