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张、焦急、欣喜在他的脸上一目了然。
不待裴星反应过来, 裴聪双膝跪地, 额头全部磕在泥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三哥,你救救阿父和阿娘吧。”
裴星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 后退一步,然而对方却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再次抬起沾满泥泞的脸朝着地面砸下去。
“我求求你了,三哥。”
裴聪是幺儿,以前家里有三个汉子顶着,他除了需要做些体力活外,无需担忧其他的事宜。
这样的日子他以为会持续到他成年,然而万事万物不可能一尘不变,一朝分崩离析,父亲病倒,大哥沉迷酒醉,二哥不知去向,阿娘还在祠堂生死未卜,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家伺候阿父。
从没顶过事的他,一下子慌了神,宛如无头苍蝇,不知该怎么办,电闪火石之间他第一想到的便是外嫁的三哥,想到平日里最是照顾他们的人,绝对不会对父亲不管不顾。
“阿聪,咳咳,”裴父在床上剧烈咳嗽两声,支起上半身,“不是告诉你不要去劳烦你三哥吗?”
然而裴聪执拗地磕着响头,嘴里不停喊着:“三哥,救救阿父和阿娘吧!”
阿娘与阿父如此恩爱,不可能会做出这番行为,定是舅舅和赌坊的人污蔑阿娘,见不得别人的好。
少年人的心思单纯,不会去想复杂的恩怨纠葛,只会信任最亲近的人。
只要、只要三哥替家里还上钱,定能让这个家重归于好。
村里传遍了,哥夫一张图纸能卖一百多两,赌坊说不收利息,只要将这一百两填上便不再追究,如若哥夫愿意卖一张图纸,这事即可迎刃而解。
想到这,他微微偏过头朝着陆一鸣的方向,磕头求助:“哥夫,哥夫你帮帮忙吧,一百两对你来说轻而易举,求求你了。”
陆一鸣无动于衷,末世还有人拿出大量脑晶求他饶命的,他眼睛都没眨。
古人都是这般天真吗?这个小弟弟是凭什么认为他会无私奉献,只要磕几个头就能拿出这一百两来。
他没帮小星星断亲已经很仁慈了。
裴星直视对方的眼睛,试图与他讲道理:“阿聪,这是徐大欠下的赌债,冤有头债有主,该他来还,陆家并不欠裴家什么的。”
裴聪只是愣了一秒,既而继续磕头,那沾满泥土的额头上逐渐染上点点红腥,不知该说他单纯还是单蠢。
“三哥、哥夫,求求你们救救阿父和阿娘!”
室内的空气有些凝固,只剩下裴聪的磕头声,裴星拽着陆一鸣的手收紧,撇过头。
这幅场景,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家将裴家怎么了。
裴父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对着裴聪大声呵斥:“阿聪!不要再提那个贱人!”
这声饱含愤怒的怒吼为裴聪的举动按上了暂停键,他想要为娘亲反驳,但见裴父因此气的胸口起伏不定的模样,将话吞入腹中,起身拍拍他的后背,让他舒口气。
裴父颤抖着手向裴星招呼:“阿星,是爹对不起你和你阿爹。”
这一声道歉太迟,裴星眼眶虽有些红润,但并非原谅父亲所致,而是替阿爹不值:“阿父打算如何对待二娘?”
二娘如今被关在祠堂,瞧裴父的姿态,像是已经确认了些什么。
别说裴聪,他听闻这事儿的时候也深深的不解。
裴父这次没有再暴怒,而是睁着无神的眼睛,并没回答他的问题:“我老了。”
裴星的眼神一暗,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说完转头问起另一件事:“你阿爹,最近可好?”
“阿爹很好。”
“阿星,”裴父咳嗽几声,看着裴星认真道,“你能否替我向你阿爹捎几句话?”
裴星能够猜想到父亲的话外音,无非是想让阿爹回到他的身边,他有些失望又有些生气,他与阿爹最亲,脾气自然也最像。
二十几年夫夫,如果阿爹真的不是攒足了失望,断然不会这般离开。
别看阿爹性子软实则刚烈的很,一旦认定了某件事,便不会再回头,和离这件事也是。
他拒绝当传话人:“阿爹如今日子过得美满,并不想再重蹈覆辙。”
裴父似是不相信这番话,阿清是爱他的,不会听闻他身子不适而不管他,只要阿星将话传到,阿清一定会来。
他有些固执地说:“阿星,你说阿父知道错了,现在生病了,想见他一面……”
当初徐二娘针对阿爹时,父亲不曾为阿爹辩驳过一句,如今这般假装深情又是惺惺作态给谁看?
裴星打断裴父的话:“我今日来是听闻阿父重病床前,前来探望,如若父亲好些了,那我便放心回去,如若父亲觉得难受万分,我去给父亲找个大夫来。”
“阿星……”裴父还沉浸在自我感动中,“我知道你还在怨我当年将你卖给陆家,但当年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实在是饥荒闹人,没有办法的办法,总不能让一大家子跟着你一起饿死吧?况且陆家并未亏待你,我这也算给你找了一门好亲事。”
什么叫跟着他一起饿死?
他活又少干吗?每天起早贪黑,为的就是证明自己是家中有用之人。
饥荒那时候饭也只有一天一顿,有时候两天一顿,每天省吃俭用,为的就是怕自己拖累一家人,害怕自己被卖,结果父亲竟认为这是做了一件善事。
在父亲眼里,哥儿和女儿便是用来卖钱的?
明明小时候,父亲对他这般疼爱,怎会变化如此之大,当真是钱财熏人心吗?
幸好遇到夫君,如果……
他忍不住颤抖,随后再也抑制不住积聚已久的愤怒:“原来阿父是如此看待这事的,那如果当年买我的人家不是陆家,而是像徐大一样的人家呢?”
“我是否要像村尾那家的平哥儿一样,给人当牛做马,最后因为害怕被卖入窑子而跳河自杀,死后还要落得个水性杨花的名号?”
“还是像栗哥儿一样,一斗米送进了那地痞无赖家,打死了还能当做口粮来解决饥荒?”
裴星真的是气急了,因为身旁有着人撑腰,大胆地将曾经不敢说的恐惧倾倒出,就连刚懂事不久的裴聪听闻这些也吓得直打哆嗦。
夫郎的话咄咄逼人,从来没和人争吵过的人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一句,只会将自己的委屈尽数抖露出来,一想到夫郎曾经如此害怕,陆一鸣只感觉无边的心疼。
他感觉裴星握着他的手有些紧,悄悄用大拇指安抚他的不安,仿佛在说已经过去了。
裴星渐渐平复,见裴父半躺在床上仍觉得自己没错时,他真的心寒。
这些委屈对父亲来说并不重要,他也不会因此而觉得愧疚,反倒是觉得自己嫁了个好人家,能挣更多钱给裴家。
“阿父,其实早就想将我卖掉吧?”他问出一直以来想问的话,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裴父。
一语道出了裴父的心思,对方声音陡然拔高,颇有些恼羞成怒:“裴星!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裴星没有错过他的每一个反应,父亲每次都是这样,心虚便会有这番举动,仿佛能通过这种方式震慑,让对方相信他的话,但其实不知,这反倒是一种撒谎的表现。
裴星呼吸一滞,之前只不过是猜想,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的脸色比哭还难看,父亲一直都没变,想的永远只是他自己,那今日这事是否也是父亲默许裴聪做的?
“断亲吧。”陆一鸣对着裴父说道,这事不能裴星亲自说,倒是名义上买了裴星的陆一鸣有这个资格。
古代十分注重廉孝,就算是分家和断亲也得是长辈来开这口,但裴星不一样,当年裴星嫁过来时,算是半买半娶,有找两村的里正见证,陆父与裴父签了卖身契,只不过是按照婚礼的习俗将人娶回去。
这事裴星被蒙在鼓里,陆一鸣也是冬至重新拜了堂后被告知。
买人前两家人家并不熟悉,自然要进行书面保证,陆父陆母也得留个心眼,万一儿子当年在边境没回来,人跑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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