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人分开后的第一次见面,罗秀云很高兴,特意选了一身看起来最精神的衣服。
可当她来到和裴言约定的地点后,看着眼前气氛静谧音乐悠扬的咖啡厅,霎时觉得束手束脚起来。
以前她从没有和裴言一起去过这样的地方。
仪态优雅的服务生将她领到预订的座位,裴言已经提前到了,他坐在窗边,身上是剪裁得体的衬衫配英伦风毛衣背心,被秋日暖融融的阳光照着,竟像是一张遥远的画报。
在罗秀云陌生的咖啡香气里,这个曾经她无比熟悉的孩子,慢慢转过视线,神情温顺,向她露出分寸恰好的笑容。
“阿姨,你来了。”
第22章
当这两个字落进空气的时候,罗秀云像是被针扎了一道,后背猛然泛开涔涔的冷汗。
言言叫她阿姨……
或许是秋日午后的阳光太过眩目了,罗秀云渐渐面色发红,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孩子。
一旁领她过来的服务生并未察觉异样,彬彬有礼道:“女士请这边坐,这是店里的菜单,您需要推荐吗?”
罗秀云茫然地哦了一声,坐下后接过菜单,为了逃避什么似的快速翻了起来。
印刷精美的菜单上,一个个新鲜又拗口的名词从她眼前闪过,幻影般发着光,刺得她头晕目眩。
她从来不吃这些东西,也压根搞不懂CARAMEL MOCHA和CAPPUCCINO这两串长得差不多的洋文之间有什么区别。
裴言似乎看出了她的无所适从,主动道:“这里的咖啡味道很纯正,你不爱喝太苦的东西,那就试试焦糖玛奇朵?”
他的话语进退有度,关切里隐藏让人很难察觉的不容置喙。
这样的语气,像极了那个生活在裴家的雍容华美的女人。
这个怪异的念头短暂地从罗秀云的脑海里划过。
她仍然不知道焦糖玛奇朵是什么,不过至少听懂了焦糖两个字,连忙点点头,服务生微笑应下,向他们躬身后离开。
言言还记得她不爱喝苦的东西,以前生病的时候,她常常是拧着鼻子往下灌药,惹得言言笑话她,怎么大人还怕吃药。
久远丰盈的回忆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汹涌袭来,罗秀云顿时忘记了那声阿姨和所有微妙的异样,朝裴言急急地绽开一个笑容。
面前的裴言穿着料子很好的衣服,模样乖巧又清秀,一看便过着很优渥的日子,他爸爸妈妈肯定没有亏待他。
但同时,她也从裴言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疲惫,他搁在桌上的右手无意识地攥紧,过去他每次学习累了的时候,都会有类似的小动作。
罗秀云止不住地有点鼻酸。
她小声叮嘱道:“别太累了,要多休息。”
裴言闻言一愣,迟疑了片刻,小幅度地摇摇头:“我不累,不用担心我。”
起初略显尴尬的气氛渐渐松弛下来。
罗秀云尝了一口刚端上来的焦糖玛奇朵,果然不是很苦。
她脸上漾开笑容:“我们言言长大了,学到了好多东西。”
听她这样说,裴言才露出一个不那么标准,却更为真心的笑来:“嗯,外面的世界真大。”
接下来,罗秀云笑吟吟地听他说着最近发生的事,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慰藉。
直到他提起一个名字。
“……清沅哥哥,他还适应那里的生活吗?”
说到这里,罗秀云便又忧又气,反射般道:“我就从来没见过那么不着家的孩子!天天清早出门,半夜回来,家里都成了他的旅馆,学习态度还那么不端正!”
她对裴清沅的不满已不是一天两天,光是裴言就听到过许多次。
裴言听着她冗长重复的抱怨,忽然想起了什么:“上次搬家,我还有一些旧书没有拿走,很占地方吧,你可以卖掉的。”
“那些小人书啊?”罗秀云回忆了一下,毫不在意道,“就放那吧,不碍事,万一你以后用得着呢。”
“还放在那里吗?”反倒是裴言面露诧异,“清……他的书柜够用吗?”
“够吧,他也没跟我说呀。”罗秀云不假思索,“要是不够用,他自己收拾掉呗,又不是什么大事,我都给了他一个纸箱备用了。”
在她轻描淡写的语气里,裴言怔了好一会儿。
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罗秀云几乎一点都不关心那个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
裴言知道自己不该为此觉得庆幸的,但人性好像就是这样卑劣,被偏爱永远是一件会令人暗自窃喜的事。
何况,连他自己都在为另一个人可能的偏爱而感到忧心不已。
裴言垂下眼眸,转移了话题:“爷爷从国外回来了,前几天我第一次跟他见面。”
“啊,才回来啊?”罗秀云立刻紧张地追问,“你爷爷他脾气好吗?喜不喜欢你?”
“爷爷很亲切,脾气也很温和,跟我爸一点都不像,听说他们总是吵架。”
裴怀山和裴言想象中严肃深沉的富豪完全不同,更像是个会天天赶早去市场买菜的普通老人。
“那是件好事啊。”罗秀云松了口气,“你爸看着不好亲近,总是板着张脸,你多跟爷爷相处,你这么乖,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爷爷喜欢他吗?
裴言觉得应该是喜欢的,初次见到流落在外十多年的亲孙子时,裴怀山感慨良多地摸了摸他的头,问了好多他的生活细节,过去有没有人欺负他,现在适不适应家里的生活,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这些问题连叶岚庭都没有问过他。
可是和再也没提起过另一个儿子的爸妈不同,爷爷却还念着裴清沅,甚至因为他的离开,对母亲颇有微词。
这让裴言的心底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
因为有一个词总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
唯一。
至少在爷爷那里,他不是唯一被爱的那个孙子。
裴言的眼下映出淡淡的阴影,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充足的睡眠时间,要么是在看书,要么就是失眠。
这一刻,在眼前这个女人毫无保留的偏爱里,裴言终于忍不住将无处可诉的心里话和盘托出。
“我怕爷爷更喜欢他……”裴言的右手越攥越紧,“我知道我没有他聪明,连家教老师都这么说,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
“这些天我总做一个噩梦,”他语气愈发低落,“我梦见在我的生日上,爷爷推开门,把他领了进来,说要为我们一起庆祝生日,然后我们肩并肩站在那里,接受大家的祝福。”
“可是接下来,没有一个人再看向我,每个人都在对他微笑。”
“我被所有人忘记了,最后连一块蛋糕都没有分到。”
裴言没有再提及那个名字,只用略显瑟缩的他来代替。
罗秀云听得心疼不已,索性起身坐到他身边,想要试着安慰。
可在这种深深的忧惧面前,语言似乎毫无意义。
她轻抚着曾经这个儿子稍显单薄的脊背,玻璃窗外秋叶静谧,街上的行人亲密地牵着孩子的手缓缓走过,时光仿佛重回过去。
在这股绵密怅惘的情绪里,罗秀云眼角微湿,脱口而出道:“我去给你过生日,好不好?”
盛大的黄昏在天边轰然倾泻下来,斑斓色彩如覆水难收。
季桐透过电视看向今天格外绚丽的晚霞,语气很是兴奋:“软软,再坐一次过山车好不好?”
裴清沅坐在游乐园里的长凳上,面色微微泛红,闻言立刻摇摇头,斩钉截铁道:“不去。”
季桐还不死心:“那就坐海盗船!”
“不坐。”裴清沅头也不回往游乐园大门外走去,“回店里。”
季桐挽留失败,只好遗憾地看着宿主骑上来时的单车,像逃离魔窟一般骑走了。
他觉得连假期都在晚睡早起兼职的宿主太辛苦了,所以今天想方设法把宿主骗来了游乐园,想让他放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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