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瓦里的画面逼得更近了,杨以恒甚至能看见船上的彩绘,他发现那些船甚至不是木船,而更像是铁船。不是木头,又怎能浮在水上?铁造的船,怎么可能不沉?!
心中疑问一个接一个,杨以恒握紧了手,牙关却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喉咙泛起一阵阵的血腥之气,杨以恒一把握紧门框,强硬地将之压了下去。
王公公担忧地道:“陛下?”
“无事。”杨以恒道。
他死死地盯着天上的明瓦,一丝一毫的细节也不想放过。他想:他绝不会做他爹那样闭目塞听、耳聋脑花的昏聩之君。他必须清晰的认识到,这些东西大弘朝造不出来。
可大弘既然造不出来,这又是哪里的东西?!
景长嘉……
嘉哥,这绝不是弘朝的任何一个地方。你到底去了哪里?
你为了离开我,竟敢叛国么?!
强压下去的血腥味再次涌上了喉头,杨以恒手指越收越紧。
天上的乐声突然一变,明瓦里的画面也紧跟着一转。那些让杨以恒胆颤的巨船,好似最微不足道的东西,被明瓦轻飘飘地抛到了一边。
画面顿时被那些遥远的建筑侵占。
那是与大弘完全不一样的建筑。它们整齐而高耸,没有那些精巧的飞檐,顶部却有着奇特的尖顶或圆顶。那些让杨以恒胆颤的巨船,在这些建筑物之下,却小巧得好似点缀。
天光飞速褪去,明瓦里黑暗来临。
杨以恒心中一跳,双眼猛地一亮,面上已经勾出了笑容。
嘉哥,你聪明一世还是犯了错!你既然已经骗我飞升成仙,神仙居所,又怎么会天黑!
你果真只是与蔺获一起做了出戏,许是连镇抚司的调查结果都是假的。你手里总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你卖命……
蒙骗区区一个我,很简单的,对吗?
他分明嘴角带笑,却又咬牙切齿,整张脸都扭曲成了骇人模样。
王公公只瞥到一眼,就胆战心惊地低下头去。
“王公公。”杨以恒冷声开口。
王公公连忙应道:“陛下。”
“叫人去提蔺——”
声音突兀的止住,许久都没有再开口。
王公公小心翼翼地抬头,却见杨以恒仰头看天,双眼通红竟是目眦欲裂的模样!
咔——
门框发出一声异响,杨以恒缓缓松开手,木屑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云中殿下的看天小技巧——
腿疼:哎呀要变天啦。
腿很疼:糟糕可能要下雨。
腿又疼又软走不动路:暴雨要来了——救救——
第11章 旧故
京中最热闹的茶楼里,此时一片反常的安静。就连那说书的、卖唱的、弹曲的,都诡异的停了吃饭的家伙什,不约而同地挤到了茶楼门边,仰头看天。
那天上有一张硕大的灰黑之物,薄如蝉翼,却不管哪个方向看去,都是四四方方一张大纸。
此时那纸上昏黑一片,没有太阳也没有灯光,只能隐约能看见大江流与城邦。
未曾听过的乐器声调悠扬婉转,与那隐约的江河一起平静奔流。下一刻,音调陡转变得高昂,纸上昏昏顿时明亮!
无数星星一般的光勾勒出了建筑的轮廓,一幢接着一幢,如同连绵的光海将整个世界照亮。江河倒映着岸边光芒,于是河流在刹那间就变作了星汉。
茶楼里的书生砸吧着嘴,只觉有千行诗篇涌在了嘴边,又一时间选不出哪一句才最好。咂摸了半天,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这便是咱们头顶上的星河吗?”
邻座一个留着长须的老书生答话道:“恐怕差不离了。这等星火,老夫忝活半生,可谓从未见过。若非神佛,又有谁人才有这等伟力?”
有人冷哼一声:“若说有神佛,怎地那画像里从未见过?”
“咱们是什么身份?别以为自个儿读了几本书,就不是地里刨食的凡胎。”那老书生喝道,“神佛岂能轻易得见?”
“京里不都说那云中郡王飞升成仙了?若神佛不可得见,那云中郡王又算什么。”先头那人笑了起来,“被神佛抓上去问罪的罪人么?”
提起云中郡王,聊天的几位对视一眼,倒是不约而同的停了话头。
对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京中人来说,话说得托大点,那云中郡王也算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了。自他回京后,那每年总能撞见那么一两次。看脸都是看熟悉的人。
既是熟人,总不会想他是个穷凶极恶之辈。
可现在看他那模样,除了飞升那日,却也确实不像个仙人。
谁家仙人一头乱糟糟的短发?
那说书先生往这边看了好几眼,才吞吞吐吐地说:“许是……那位本是天上仙童入凡,做了错事,便被天上长辈唤了回去受罚。罚是要受的,但身份也是真的。”
那长须书生松了口气,冲他拱拱手:“先生说得有理。”
“好好的看神仙居府,聊什么云中郡王?”有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一拍桌子,“不看的都给我滚,别在这里吵着你爷爷!”
他手边放着把长刀,一看就是个血里舔食的草莽人。众人不敢再开口,只安安静静地看了起来。
这神仙居府,一辈子估摸着也就只能看上这么一次。是该仔细多看看。
随着乐曲声转弱,画面似乎也走向了尾声。
他们的目光再次抵达了层云之上,清晰地见到了云后刺目的阳光与立于云端的楼房。这一次,云中有形状诡异的马车,正腾云驾雾而来。
乐曲声止,画面由明转黑。
“……还会亮吗?”
“不能了吧,和云中郡王飞升那日一般,变成这种透明的灰黑就不会再有画面了。”
这话一出,茶楼里顿时响起一片叹息声。
神仙府邸虽一生都去不到也求不得,可多看看也是好的呀。虽说那情景与那些书里写的几乎全然不同。可神仙居所,哪里会是凡人能想得到的?
不同才说明那是真正的神仙,不是骗子假冒的!多看几眼,都能实实在在的多添点福气!
京里再次热闹了起来,宫内却依然寂静。
蔺获站在勤政殿中,穿着一套雪白囚衣,正闭口垂首任人打量。
杨以恒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端起了茶:“你在镇抚司狱,倒是过得不错。”
“劳陛下费心,无人对臣用刑。”蔺获说。
他是自请入狱,又是镇抚司的指挥使,没有天子亲下的刑讯命令,下面的缇骑对他客气得很。
“朕倒也不知,镇抚司狱何时是这种养人的地方了。”杨以恒冷哼道,“一个两个进去了,竟都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臣年少习武终日不敢懈怠,自是受得住地下监牢的严寒。”蔺获平静地说,“别人么……只需关进去,就已是煎熬。”
杨以恒目光一凛:“蔺获!别以为朕听不出来你想说什么!”
蔺获拱手道:“臣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
杨以恒愤愤扬手,茶杯脱手直接砸至蔺获脚边。滚烫的茶水溅起,湿了蔺获半个裤腿。
薄布沾水紧贴着小腿皮肉,瞬间就烫红一片。蔺获一动不动,只恭顺的低头。
杨以恒咬着牙:“你们把他弄去哪里了?”
蔺获低头不答。
“说话!”
“臣不知。”
“不知是吧?”杨以恒眯起眼,“蔺获,你说你们这群朋友要是出事了,他会不会知道?”
蔺获抬起头,看向首座上面目扭曲的少年天子,依然道:“臣不知。”
“你们在北疆同生共死,你怎会不知?”杨以恒轻声说,“他那人贯来心软,最看不得有人因他受苦。”
“陛下既知道,又何必问我。”蔺获淡声答道,“云中殿下年幼丧父亲、少年丧母,唯余几个朋友,在他疾病难熬的时候愿意送上一壶热酒。若朋友因他出事,想来云中殿下定会自责不已。他或许会回来,也或许会恨不得自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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