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入口,正是人最多的地方,展台前挤满了人。隔着两个脑袋,巫澄努力踮脚,才看看着里面摆着的东西。
他倒是认出来骨杯、石刀了,但没太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来看这些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东西。
于是看过一眼,就顺着人群往前走。
掠过一个又一个展台,超过一个又一个游客。
正走马观花的看着,握在手腕上的那只手轻轻晃了下。
偏头看宋泊简,就被拉着走到独立展台前。
这里依旧是很多人,他们过去的时候,一个小孩拧身从人群里挤出去。巫澄顺势走到展柜前,目光扫过里面的东西,随即顿住。
这个……
身后,宋泊简掏出昨天看的那本书,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的图画,示意巫澄看。
巫澄低头看书上的图画,再抬眼看面前的实物,眼里染上惊奇。
他回头看宋泊简,小声:“这个!”
宋泊简含笑朝他点头。
书上的东西真的切实出现在自己眼前,巫澄根据昨天看的书,猜到这可能是千百年前的古物,情绪高昂起来,再看的时候也认真了不少。
接着往前走,人类进入文明时代,国家建立,一尊又一尊的青铜器。
巫澄认出来这些东西了。
他看得越发仔细,跟着其他游客,在玻璃前一看就是很久。
接着往前。
东西变得越来越熟悉,巫澄的脚步也越来越慢。
前朝有段时期文学鼎盛玄学盛行,朴素简约的风流习气广为流传。
所以摆在展台里的东西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刻满兽纹,而是质朴清瘦。
巫澄紧紧看着面前简单的玉杯,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
碑文拓片上的文字越发熟悉。
碎过又拼起来的瓷器好像曾在哪个宫殿里见过。
女子装扮的金耳坠是民间流行的样式。
越来越熟悉的一切。
不用看书上的图画,巫澄都能想到这是大概什么时候的东西,用在什么地方。
巫澄脚步越来越慢,正盯着展台上蝴蝶样式还镶宝石的发钗出神,就被涌过来的人群挤得一个踉跄,撞到另一个展柜前。
宋泊简手疾眼快扶住他,怕他受伤,拉着他的手微微用力,想把人牵出去。
没牵动。
乖巧听话的少年站在展台前,死死看着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组玉佩。
最上面是云头形玉珩,中间是两件相向排列的玉璜,最下面是梯形四灵纹玉饰,以左右对称双排两行的红玛瑙珠、料珠串联。
和先前更早时期的那些大型玉饰相比,它显得那么纤巧玲珑清新脱俗。
自小把博物馆当第二个家的宋泊简都不用看,脑海里就浮现这组玉佩的所有信息。
十八年前南初幼清墓出土,因为是很难得的南初国文物,技术精湛又很能代表当时的审美风尚,所以修复之后就开始对外展览。
此刻,巫澄看着这组自己生前最常佩戴的玉佩,眼前一片模糊。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他一年里有太多时间都卧病在床,如有必要离开宫殿在外行走,伺候他的嬷嬷总会把这组玉佩给他佩上。
行走时玛瑙珠子相撞发出的清脆响声仿佛还在耳边,可现在摆在面前的玉佩已经变了模样。
和田玉依旧温润,却带着沉黄,不复透亮。玛瑙珠有细微裂缝,泥土附着。它们就躺在这里,被明亮的灯光照着,依旧是显而易见的沧桑。
先前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很漂亮华丽,工艺精湛细节精巧,但都灰扑扑的。看得多了,很容易就会以为这些东西本来就是灰扑扑的。
可现在看着这组曾和自己朝夕相处的玉佩,巫澄突然明白了。那些东西原本都不是这样的,他们也都玲珑剔透光彩照人。
只是已经太久了。
时间流水一般逝去,几百年留在书页上,也就是轻飘飘的几行字。
隔着这么久的岁月,一切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耳边一切嘈杂声音逐渐逝去,只剩眼前这组玉佩。
巫澄不由自主伸出手去。
在碰到玉佩之前,撞进温热手心,另一个人的体温从指尖传来。
巫澄眨去眼泪,顺着这只手,看向宋泊简。
少年眼眶微红,透亮眼眸里含着水汽,人群里昂头看自己,迷迷愣愣的。
宋泊简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放到底下,又指指展台外面的玻璃罩,朝巫澄摇头。
巫澄捏紧手指,最后回头看一眼这组玉佩,顺着人潮往前走。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
宋泊简跟着停下脚步,疑惑看他。
本来是被宋泊简拉着手腕,巫澄胳膊一拧挣出来,反手拉住宋泊简的手,自顾自带着他转身,逆着人群往后走。
周围依旧是人来人往,从距今几千年一万年的新石器时代开始,一步步往前。文明出现国家一统,此后割据分裂再战争统一,展厅根据文物出现时代精心布置,参观者从进场开始,就顺着时代洪流滚滚向前。
只有他们两个,毅然折返回去。
已经看过的文物,依旧是那么多人,拥挤着在展台前,如饥似渴的仔细看,听讲解员的详细讲解。
巫澄也挤进去,隔着展柜认真看。
剥落铜锈抹去裂痕,巫澄努力透过现在这些灰扑扑的外表,勾勒这些东西原本的模样。
再比对它们的变化,试图看到逝去的流年。
一步步往后走。
玉佩壁画瓷器、铜鼎方鉴书简、黑陶玉璋铜铙、彩陶古笛石器。
最终回到起点。
巫澄看着展柜里那几块带着打磨痕迹的石头,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湖边的石头,被拍打过一次又一次,最后沉到湖底,
他没办法形容,只觉得涩涩的酸酸的,几乎喘不过来气。
他捏紧手指,回头看身边的宋泊简。
少年透亮眼睛现在雾蒙蒙的,握住自己的手冰凉,好像秋后的第一场霜。
宋泊简内心轻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知道对方现在依旧听不懂太复杂的语句,但眼里的情绪太复杂太惹人心疼,宋泊简还是忍不住,低声和巫澄讲解。
这些石块是很早很早之前,用来砍砸、研磨、刮削。
这个是骨头做的乐器,可以发出声音。
这个是用来装水的陶器,上面有圆点、三角和弧纹装饰纹路。
巫澄听得半知半解,但手被牵住,宋泊简的声音低低的响在耳边,他忍不住跟着宋泊简手指的方向仔细看每一处细节,认真听他的每一句话。
书上的图片和史书上的记载终于不再是死板的一行字或一幅画,而是承载着很多,非常具象化出现在他眼前。
这一次,他跟着宋泊简的牵引,一步步往前。
宋泊简带他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详细讲给他听。
挤在嘈杂人群中,声音不高但坚定,时而附上动作辅助。
一个耐心讲着,一个认真听着。两个人都没发现,随着他们一步步前行,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
在仔细讲解武官陶俑时,宋泊简正小声说着武官造型,身边一个小豆丁随着宋泊简的讲解,啪叽把手放到玻璃柜上,指着陶俑粗拙又灵活的手部,赞同:“他的手好真实!”
小豆丁把手拿走,光可鉴人的玻璃柜上留下灰白色痕迹,不复清晰。
巫澄终于明白之前为什么偶尔会看到这样的痕迹了。想到刚刚自己也打算摸,又庆幸宋泊简阻止了自己,忍不住偏头看宋泊简。
宋泊简接着讲解,只是手上从包里拿出手帕,很自然的把小孩子的手印擦掉。
讲解完陶俑,他才看向小豆丁:“博物馆的玻璃柜不能摸,会影响其他参观者的。”
小豆丁看刚刚宋泊简擦玻璃的动作就意识到自己错了,现在垂着头:“对不起。”
宋泊简摇头:“没关系。”
刚和小豆丁说完,回头对上巫澄的目光。
手还牵在一起,巫澄学着小豆丁的样子,低头认错:“对不起。”
博物馆嘈杂拥挤,少年声音如蚕丝般柔弱,却清晰传到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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