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灰(34)
易晖觉得自己似乎被当成小孩在照顾,转念一想,从前他是个傻子,可不就等于稚龄儿童吗?
稍有回暖的心登时冷却下来。上一次当就够蠢了,当年那人勾勾手指头他就巴巴地跟上去,就算他没比从前聪明多少,也不至于蠢到那个地步。
快到山下的时候,易晖接到一通电话。
“江同学我对不起你!”甫一接通,唐文熙就连声道歉,“山下没有救援队,我想去报警来着,那家伙说这么矮的山又没有狼,警察肯定不会管,还说他朋友已经跟你汇合了……你现在跟他在一起吗?”
“嗯。”易晖含糊地应了,倒是更担心他,“我没事,这山上确实没什么危险,你已经到山下了吗?我妹妹说你没回我家,是找到其他住处了?”
提到这个,唐文熙开始支支吾吾:“嗯,嗯……我已经在市里找到其他住处了,不用担心我。”
两人又聊了几句,唐文熙的机票订在明天上午,眼看不到半天就要起飞了,易晖赶不上过去送他,答应会帮他把他丢在江家的行李打包寄过去,就挂了电话。
经过大半天的过度使用,手机电量终于告罄,电筒灯与关机震动一齐熄灭,走在前面的周晋珩一经察觉,二话不说返回来跟易晖并肩而行。
这段路宽敞好走,只是整夜刮风下雨,掉落的枯枝残叶铺得满地都是,易晖一个不留神踩上一节树枝差点摔倒,周晋珩伸手去扶,被他侧身躲开了。
到底还是年轻,心里藏不住事,在周晋珩第三次飞起一脚暴躁地踹开路面的障碍物时,易晖竟然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他还是老样子,近来的纠缠必定也是一时兴起,等他玩腻了、耐心耗尽了,自然会放弃。
一路上,易晖刻意禁止自己胡思乱想,为了分散注意力,给自己找了一堆无关紧要的事情用来思考。
比如周晋珩的手机为什么还有电。
到山脚下的歇脚处,离居民区还有一段距离,周晋珩让易晖在这儿等,自己去对面24小时便利店买点东西。
易晖从半路起就在忍耐,这会儿四下无人,紧咬的牙关才放松一些。坐在石凳上揉了揉左边膝盖,心想这具身体恢复缓慢,回去怕是要卧床休养几天。
他不知道周晋珩买什么去了,只觉得伤口再不好好处理一下可能会感染,回头发烧可就麻烦了。既然占据了这副身体,就该适应它的习性,好好保护它,不让家人 操心。
又揉了几下,易晖站起来活动关节,估摸着走个来回应该不成问题,便循着灯光一瘸一拐地往路那头的挪。
凌晨的便利店门庭冷清,正门停着一辆小货车,有两个身穿印有超市LOGO工作服的人在往里头搬货。雨后的山下空气清新,深嗅一口,肺腑间盈满泥土与草木的味道,工人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和交谈声稍稍遮掩了周晋珩的说话声。
通话似乎临近尾声,周晋珩手上拎着装得半满的购物篮,背对门口,在甜品货架前躬身翻找着什么,因为腾不出手把手机夹在肩窝里,语调轻快上扬:“回家?上次不是回过了吗?啧,要不是因为你,我回去干吗?……你个小丫头片子,管好自己就行,别为哥哥我瞎操心……嗯,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了,下回说不定就带你嫂子一起回家……好,你嫂子等着我呢,先挂了啊。”
把手机揣回兜里,周晋珩把选好的几件商品一股脑拿了扔进购物篮,转身看见不远处站着的易晖,先是一愣:“不是让你在那儿等我吗?”
随后可能意识到易晖听到了自己刚才说的话,面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羞赧,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说:“东西都拿了,走,结账去。”
一个人摆出熟悉亲昵的姿态,另一个人却没打算配合。易晖越过周晋珩往卖药品的柜台走去,周晋珩从他行进的方向意识到他打算找什么,叫住他,扬了扬中的购物篮:“我已经拿了。”
便利店门外的长椅上,易晖又被不由分说地按着坐下,周晋珩半蹲在地,利落地卷起他的左边裤腿,拆开扎了几个小时的手帕,看见伤口周围隐隐泛起红肿,蹙眉疑惑道:“怎么更严重了?”
他记得小傻子虽然娇气,可托身体素质好的福,平时头疼脑热好得很快,更别说这样小磕小碰的伤口,往往还没等他发现,就已经痊愈了。
他能想到的易晖自然也能想到。本打算沉默到底,想起刚才周晋珩讲电话时的轻快语气,易晖心里忽而泛起一阵汹涌的酸涩。
继而,这陌生的感觉化作他自己都未曾打过交道的另一面,强势地牵动了易晖的神智,令他未加思索便道:“因为我不是他,当然跟他不一样。”
这句话犹如冷风过境,周晋珩的脸色倏地变了。不过须臾,又弯起唇角恢复柔和:“不一样就不一样,谁能从小到大一点都不变呢。”
说话的同时,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用棉签蘸着红药水仔细涂抹了伤口,凑过去轻吹几下,拆开纱布刚要往伤口上贴,手上的东西突然被易晖夺了过去。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认错了。”这股冲动来之不易,易晖记得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可他知道放在当下更具分量,“你认错了,我不是他。”
或许是察觉到危险逼近,又或许是仍对自己信心不足,易晖改变主意了。他不想再陪周晋珩玩下去,不想再等到周晋珩失去耐心,他想现在就把这段关系斩断。
现在这样算什么?他已经换了副躯壳,已经在努力抽身而出,周晋珩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跑来纠缠不休。迫于无奈也好,囿于执念也罢,凭什么一切仍由他掌控,凭什么自己要陪他再耗一次?
再长的生命也终有尽头,何况这条命不归易晖所有,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换了。
“你不是说,我不想看见你,你就走吗?”没等对方说话,易晖一股脑儿道,“谢谢你来找我,谢谢你的照顾,现在你可以走了。”
听完这些,周晋珩双唇紧抿,勉强撑起的笑容也挂不住,面色转为阴沉,仿佛山雨欲来。
这是他生气前的征兆,易晖比谁都清楚他生气时的样子,接下来就该暴跳如雷,在身边捡个顺手的东西发泄怒火,然后拂袖而去。
只要不顺他的心,他永远都是这样的反应。易晖不介意再做一回 “东西”,横竖不是第一次了,他在这方面的经验足够丰富。
一秒,两秒……时间悄然流逝,预料中的狂风暴雨迟迟没有降临。
易晖只听见鼻息间溢出的一个笑音,是冷嘲还是热讽他分辨不出,总之不会是因为高兴。
“走?我还能走到哪里去。”周晋珩的声音低哑,像在自问,“你在这儿,我还能去哪里?”
易晖听不懂,也不想懂,被周晋珩捏着下巴转为面对面的时候,眼底仍没有沾染丝毫温度。
即便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即便前几次都安然度过,周晋珩还是被易晖表现出来的冷漠和抗拒刺痛了,挫败感犹如细密的网将他密不透风地包围。
伴随其中的还有铺天盖地袭来的不知所措。
“你喜欢我的,你说过喜欢我。”周晋珩固执地与易晖对视,另一只手去摸他垂在身侧的冰凉的手,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你只是在生我的气,其实不想我走,对不对?”
面对这番胡言乱语,易晖只当听了个笑话,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连一个恰当到刚好能将对方击退的的表情都摆不出来。
自我催眠的效果还在延续,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刻意抽离就可以置身事外。好似一个游离于故事之外的第三者,可以忽略不该属于他的温柔,不去看那带着期盼和乞求的眼神,就能将手一点一点从对方松动的掌心里抽出。
“喜欢你的是他,不是我。”
手心的皮肤再次接触到空气,随着湿汗蒸发,易晖视线昏聩模糊,思绪却出离清晰。
从始至终,都是我在求你啊,上辈子求你喜欢我,现在求你放过我。
如果非要这样才肯放过我,那我就说给你听。
“我讨厌你,求求你……别再缠着我了。”
第三十二章
回到家没多久,易晖果然发烧了。
热度来势汹汹,几乎吞没了他全部的意识,迷迷糊糊中,眼前唯一能辨认的唯有走进漆黑夜色里的那个颀长背影。
出于习惯和本能,他想追逐、想触摸,可尚存一线的理智又逼着他生生停住脚步,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影愈行愈远。
再次睁开眼已是下午,江一芒坐在床边做十字绣,见易晖醒了,忙扶他坐起,把备好的温水送到他嘴边:“我坐这儿多久你就说了多久的梦话,口渴了吧?快多喝点。”
易晖一惊,顾不上喝水,急急问道:“我说什么了?”
江一芒笑得狡黠:“什么都说,喜欢谁,讨厌谁,我全都听见了哟。”
见她还有心情卖关子,易晖松了口气,料想自己大概也没说什么惊世骇俗的梦话。
喝完水,感觉舒服不少,易晖惦记着那副没完成的画,立刻投入到工作中。
江一芒帮他把小桌板支在床上,边给笔记本插电边问:“哥你今天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易晖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没惊动在睡觉的江雪梅和江一芒,自己开门回了房间,一大早起来看见他躺在床上,江一芒就觉得奇怪了。
“嗯,”易晖低头摆弄数位板,“一个人”
江一芒指跟背包放在一起的超市购物袋:“那这包东西谁买的呀?”
易晖看也没看就说:“我买的。”
“啧啧啧。”江一芒总算逮到漏洞,伸手从购物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巧克力,“这也是你买的?就爬个小山,至于买那么多吗……”
易晖先愣了下,旋即随便编了个理由道:“家里的快吃完了,我顺便多买点。”
那边江一芒还在絮絮叨叨将信将疑,易晖看着这堆五彩缤纷的包装,兀自陷入思索。
在便利店的时候,好像确实看见那人在糖果甜食柜台徘徊许久,先前没注意,这会儿才发现他居然拿了这么多。
不同口味的软糖、奶糖、果汁糖、棒棒糖,不同形状的巧克力豆、巧克力棒、巧克力条,还有独立包装的奶油糕点。那人不喜甜食,以前看都不会看一眼这些东西,现如今竟然会花心思精挑细选,易晖觉得惊讶的同时,心中不禁升起一阵迷惘。
过去那样嫌恶,冷言冷语嘲他幼稚,还恼他把家里弄得到处都是甜腻味,现在为什么可以忍耐了?
易晖暗自摇头,打断这无用的思考。
可能是新鲜感作祟,也有可能不适应那道追随着他的目光消失不见,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