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下(124)
“什么利?不会是在驿站旁开邸店吧?”那人笑道,“冀州可是挨着幽州和兖州,指不定哪天就打起来了!”
那边笑的欢畅,陈悦心中却是起伏不定。在驿站外开店?这些人没到过冀州,他可是去过!只是从港口到渡口的那一日路,就不知见过多少铺面。
都是长途跋涉,谁不需要吃喝嚼用?没有官身,无法住驿站,可不就只能住店吗?这似乎是个大买卖啊!更何况,他是见识过冀州新港的,只要带来的粮食够多,就能取得并州瓷、盐等俏货的购买份额。若是修路亦然呢?岂不是一个入局的好机会?
他财力不丰,一口气运个几万石粮肯定是做不到的,但是支撑一段路的花用,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越想越是坐立不安,陈悦三口两口扫完了碗中饭食,命仆从会账。随后匆匆离开了登云楼。
因为心中有事,走得慌忙,出门时,他竟然差点撞上了一架牛车。亏得对方行的不快,才避了开来。陈悦自知理亏,连连道歉,车中人倒也好脾气的没有追究,放他离开。
见那队商贾慌不择路的模样,车上一位中年男子摇了摇头:“晋阳人丁杂乱,不比当年啊……”
他年幼时曾在洛阳待过,也见过王都往昔风华绝代的模样。现在晋阳大归大,却乱而无序,终归是少了大都气派。
“先生说的是。这几日正值开科,难免纷乱。也是北地缺人,方有此策吧。”一旁侍奉的青年笑道。
“就要开科了吗?”那中年人闻言,茫然的反问一句。
制科可是如今晋阳第一大事,来此地的,谁人不知。这话听起来,倒是一派不懈世事。被问的人却不以为怪:“正是如此。”
这一问一答,便显出了些不同。当世的士族,对于开科向来持两种态度。一些人觉得此举卑下,坏了世间风气。而另一些却觉得这也是不失为一个进身的机会。只不过两者之间,高门十有八九,是认同前者。
而车中两人,实打实都是高门出身。年长的名卫协,出自河东卫氏。年轻的名荀朂,出自颍川荀氏。虽然两人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嫡宗,这姓氏身家,也是世间第一等的。
可是两人,对于制科,竟然不存太多敌意。
听弟子这么说,卫协捻了捻胡须:“难怪这么乱。赶紧出了西市,进山就好。”
荀朂一哂:“说不定山中烧香礼佛的,也要多上几分呢。”
闻言卫协长叹一声:“罢了。至少考完之后,也能见到梁郡公了吧。不知怀恩寺里的壁画,何时方能动工?”
对于卫协,制科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手上接到的工作。
如今河东再就被匈奴占去,卫氏嫡宗的卫璪、卫玠兄弟,也去了扬州。他是年幼时就到了吴地,随吴中“八绝”之一的“画绝”曹不兴习画。此时也已艺成,扬名三吴,有画圣之称。然而士人皆南渡,偏偏他坐船北上,正是因为怀恩寺想要重修大殿,绘彩壁佛像,方才千里迢迢邀他前来。
卫协并不看重怀恩寺给出的报酬,但是晋阳西山刚刚开辟的佛窟,却让他倍感意动。他的老师曹不兴就善画佛,有“佛画之祖”之称。他自也是学了同样技法,对于佛教更是大为亲近。而现在,晋阳可是一等一的北地释宗,连竺法护这样的高僧,都在怀恩寺定居。
这样的佛寺看重,本就让人心动。更别提那连绵山脊,净是石雕的佛窟。来自西凉、敦煌、大月等国的匠人,耗费心血而成的佳作,只是观摩,就大有裨益。卫协这样的画痴,怎肯放过?
而听闻卫协要来并州,他的入室弟子荀朂,也跟了过来,随侧侍奉。虽然也爱画,但是荀朂不同于卫协一心只有画的痴态。豫州现今大乱不休,颍川更是频遭兵祸。荀氏已经准备南迁,投靠新帝。但是颍川距离司州极近,世家也免不了狡兔三窟的打算。既然梁子熙已经占下三州地盘,成为一方诸侯。不在他身上下注,也是不妥。
因而荀朂此来,也有打探的意思。不过荀朂其人旷达,对于并州的种种举措也没什么恶感。相反觉得此处生机勃勃,远胜于南地。因此连制科这样的新政,也不大排斥。现在反倒觉得荀氏当留下几支疏宗,投靠并州。
但是想归想,最终还是要看家中长辈的意思。很快,荀朂也把这些俗务抛在脑后,跟老师谈起佛窟中的石塑。
牛车徐徐,不慌不忙,背向人潮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面食都叫饼,到了山西自然要吃刀削面啦~
第323章 议论
“听闻坊间已有人猜题了,真是奇哉!”人未到, 声先至, 一个清亮声音由远及近, 传了过来。
屋中两人同时抬头,有一人已经笑出声来:“符辰怎地来了?可是逃了公务?”
“哪有此事!不过是来院中寻人, 顺便拜访郭兄……”祖台之已经大步迈入门厅,见郭璞身边还有一人,不由一怔, 连忙行礼道:“不知干兄也在, 失敬失敬。”
坐在郭璞身侧的, 正是去岁才入求贤院的干宝。此人祖父干统乃是吴奋武将军、都亭侯,父亲却只做了个丹阳丞, 不算是什么世家名门。不过他年少勤学, 博览群书, 文名在外, 想来任个别驾之类的职位,还是可以的。
当然, 这是太平年月的打算。如今四处乱象, 哪还有一步步升任的余暇?干宝自忖家乡大乱, 难求安稳。又听闻并州书馆种种传闻, 思量良久, 终是来到了晋阳,当了一个院士。
求贤院可不同于求知院,乃是正儿八经的选官之所, 而且来往皆鸿儒,藏书之丰,不逊于洛阳太学。按照道理,干宝应当欢天喜地的扎进书堆,或是与同僚探讨经典,直到有朝一日进身为官。
谁料没过多长时间,他便与郭璞这个求知院的“隐士”成了好友。更是通过郭璞,与葛洪建立了深厚友情。至于祖台之这个偶尔得见的司工参军,也算是点头之交。
“祖参军见外了。”干宝温声道,“不知刚刚所言猜题,乃是何事?”
这一句,便把气氛转了过来。祖台之也不是拘泥之人,笑着在两人身旁落座:“可不就是制科吗?竟然有人汇总了前几次的考题,做了个册子,说是能推断今科考题。一份也要买上千钱呢。”
这话一出,郭璞和干宝都笑了。制科兴起才两年,一共考了三四次罢了,能总结出什么?而且那题目,在他们这种无书不读,过目不忘的天才看来,简直犹如儿戏。这么简单的考试还要猜题,实在是可笑。
郭璞摇头:“怕是有人要上当。”
“也说不定。”祖台之一哂,“至少明算一科,还是能看出点端倪的。《九章算术》谁没读过?旁的才是关键。”
《九章算术》的注释版自刊行以后,已经成了算科必学之书。刚开制科的时候,还能靠基本功分个高下。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九章算术》不滚瓜烂熟,谁敢来考啊?想区分高下的,只能靠别的题目了。
“读几本书,就能应试,才是制科之弊。”一旁干宝叹道。像他这种对数算根本没什么兴趣的,也读过《九章》、《周髀算经》等书。热衷的经史,更是读了不知多少。对于这种圈定考试范畴的制科,简直不屑一顾。
“不过是选吏,何必计较。”郭璞倒是看得明白。真正博学的,不还在求贤、求知两院吗?制科并非现在选材的唯一方法,只是补益罢了。
“也未必都是为吏。今岁世家多有疏宗参试,说不定以后会是何模样。”再怎么说,祖台之也是司工参军,乃刺史府六司要员。对于州内发展,了解的更为深刻。
只是再怎么强调,这事跟面前两个学霸也不会有啥关系。郭璞莞尔:“不提俗务。我刚收到了稚川来书,十分有趣。符辰你快看看!”
被岔开了话题,祖台之也不介怀,接过了郭璞递来的书信看了起来。葛洪如今还在邺城,也称得上一方大吏,但是并未放下曾经的爱好。造化观的研究,他一直有所关注,最近市面上出现的新型染料,就是造化观的研究成功之一。
不过这次,他来信说的可不是这些,而是一些关于炼丹的新发现。除了药物配比外,还详述了一种从矿物中提炼硫精的办法。葛洪文字精妙,非常人能及,细细写来,简直看的人目眩神迷。
祖台之不由赞道:“葛兄丹术大进啊!这硫精真的能从青矾中来吗?”
这可就问道于盲了,郭璞和干宝虽然都喜阴阳五行之说,精通易理,但是炼丹非两人所长。
“兴许能到造化观看看?”郭璞捻须道,“不过此乃末节。稚川在信中言,或可如《尔雅》般,做出个药典。”
郭璞注释《尔雅》的时间不短了,虽然冷僻,但是见过他书稿的人,都赞叹有加。特别是他绘图阐明名物的方法,更是让所述之物一目了然。
祖台之一怔:“这药典,有何用处?”
“许多药草形状相近,但药理大异。若是用错,岂不害人性命。稚川见我绘图之法甚妙,才想到的注药一事。”郭璞解释道。
祖台之这才听明白了,连连颔首:“葛兄此举,亦能造福百代啊!”
并州的制科中,是有医科的。医学早就成了深入人心的学问。更何况谁没个父母妻眷?学点医术,也是大有裨益的事情。葛洪热衷炼丹,亲近药理,祖台之自然知晓,只是没想到他会有如此打算。世间药草万千,一一注释可不简单。
“若真是著药典,也未必尽由稚川一人为之。”干宝插口道,“不如多找些编修,同著史一般协力而为,速度也会快上几分。”
“这便要立项了啊。”这事上,郭璞可是行家,“不过此事让医院那群人知晓,定要鼎力支持。成书之后,说不好还能刊行天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