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下(126)
“再来!”
第三局,可想而知。
这可不是连败的问题了,而是被压着打了三局。第三局定胜负时,连梁峰都不由啧了一声:“伯远,荣儿棋力不足,何必如此?”
奕延倒是面不改色:“荣公子可要我让棋?”
梁荣立刻炸了:“较技怎可相让?!”
梁峰笑出了声:“陆行棋犹若行军布阵,两军对垒,自是不能相让。只是荣儿你心神不定,输赢还是其次,当好好想想对方如何能赢,自己又是输在了哪里。”
这话,倒是让梁荣冷静了下来,再想想输的这几盘棋,耳根都红了起来。持着棋子的手,再也放不下去了。
“三局已足,不能再下了。荣儿随阿父看看,今日为何会败吧。”梁峰亲昵的抚了抚梁荣的发顶,柔声道。
随即,他摊开棋面,给梁荣复盘,指点刚刚的布阵之法。这一下,再大的怨念都被安抚了过去。聊了半晌,梁荣方才带着满脑子棋路,告辞离去。等到出了屋,他突然一个激灵,停下了脚步。
自己为何会败的如此之惨?
梁荣不是没跟别人玩过棋。但是不论什么棋,与他下棋的又是何人,结局从未如此分明。就算自己棋力不济,下到最后,对方往往也能胜几个子而已。这是他下的好?还是跟他下棋之人,尽数让他?
只因他是父亲的独子,是这偌大家业的继承人。这些人就要投其所好,让着他才行?这结论,可不怎么让人愉快。
而奕延,并未如此。不论是以前教导射术时,还是刚刚那三局棋。他待自己,始终如一。也未曾因为身份变化,显出不同。那么他对父亲呢?也是如此吗?
父亲是因此才爱重他吗?一个不用遮掩猜忌,可以诚心以待之人。
刚刚那些惹得自己极端不快的东西,似乎散去了不少。梁荣看了一眼还亮着灯的主院,轻叹一声,转身而去。
房中。儿子走了,梁峰才眉毛一挑:“这么欺负小家伙,可不地道。怎么,吃醋了?”
奕延面不改色:“对弈相争,正该如此。当年我亦是这么教他的。”
“哦?”梁峰歪在榻上,“那要是换我呢?”
“拼尽全力,胜负也不过五五之数。我与主公对弈,何曾怠慢?”奕延挪动身形,凑了过去,“我知荣儿是主公爱子,只会倾力教他,绝无他念。”
这话,说的极为诚恳。梁峰也是信的。但是有一件事,却不得不提。犹豫片刻,他道:“你真没有娶妻生子的念头?”
这消息,还是从张宾那边旁敲侧击来的。梁峰也是男人,知道男人那点劣根性。年轻的时候再怎么玩也不打紧,等到年龄渐长,可就难说了。更别说这还是看重子嗣,巴望着血脉传承的古代。
可是奕延不能娶,更不能生。一旦他有了继承人,两人之间的关系立刻会变得紧张。谁能保证,情爱能始终如一?若是奕延起了异心,有朝一日想要夺了这天下,传给自家子孙呢?就算是正儿八经的外戚,也需防范,何况这样不明不白的关系。
奕延展臂,环住了身侧人的细腰:“我初见主公时,除了一副枷锁,身无长物。而现在,官职爵位,田地银钱,乃至宅邸,还缺哪样?主公垂怜,已是我今生之幸。比起姬妾、子嗣,我更希望,能常伴主公身侧,不离不弃。”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与心跳一样坚定用力。
看着那双深邃蓝眸,梁峰心中暗叹。若不是这份执拗,他又怎么会一头栽进来,再难逃脱?
伸手摸了摸对方微微起了胡茬的下颔,梁峰道:“那便多与荣儿相处吧,你二人都是我心中所重,切不可心生龃龉。”
纤细的指尖,摸的人心头一片酥麻,奕延忍不住捉来,轻轻咬住:“只要主公爱我护我,我又怎会与荣公子相争?”
梁峰的眉梢一挑。哟~跟个十岁娃娃争宠,还能争得这么理智气壮?这小子胆儿越来越肥了啊。
手指一钩,压住了那蠢蠢欲动的舌尖,梁峰眯起了双眼:“我看是宠你宠过了,该来点家法才好……”
半是认真,半是玩闹的细语中,两道身影叠在了一起。
两日之后,制科如其举行。三科分作三日,逐一开考。为了防备考题外泄,所有试卷都是前一天才雕版印刷完成。发到考生手中的卷子,都还透着油墨香味。
从辰初到己末,整整两个时辰,考生们都要待在考场之中。除了如厕之外,不得擅动。时间看起来是长了些,但是题目比往日更为复杂。这两个时辰是何滋味,也唯有入场的学子,才能分辨了。
三日考罢,开始阅卷。又过了两日,榜单张出。世家应考的三十人里,十七人取中明经,还有三人入选明算。几乎占去三分之一的比例。
随后,传出了消息。今科取中者,可入刺史府赴宴。
第325章 鹿鸣
制科在并州已有两载,选出了不知多少吏员。但是专门设宴, 实属首次。这可不是上巳宴那种带些考评意味的游乐了。只是郡公亲自主持这一条, 意义就已非凡。
为何会在此时摆宴?所有人最先想到的, 还是那二十位取中的世家子弟。不管是疏宗还是小支,世家与庶族就是天壤之别。这难道是刺史府给出的信号?制科能成为九品之外的晋升道路吗?
众说纷纭, 但是最兴奋的,还是那些中榜的士子。如今高居刺史府的,可是三州大都督, 官拜大将军、大司马的上党郡公!若是能得梁郡公青眼, 还愁官途不畅吗?
所有人都费尽心机, 只盼能一鸣惊人。因而到了开宴那日,华服、粉饰、花簪, 样样不缺。在冬日和煦暖阳中, 装扮一新的众士子, 随着司祭诸官的脚步, 恭恭敬敬进入了刺史府别院。
当世庭院,讲究四时之景。然而冬日萧瑟, 最能显露品格雅趣。这别院, 分毫不见颓败之色, 花树掩映, 亭台错落, 加之一州治所的堂皇之气,更是让人心折。
然而谁来这里,都不是赏景的。当那位着五时黑服, 假金章紫绶,戴三梁进贤冠的梁公,缓步入席时。一应人等,尽皆跪伏。
梁峰还礼,请众人起身落座。随后,两侧伎乐鼓瑟吹笙。
乐声一起,不少人心中都是一喜。这奏的,分明是《小雅》中的《鹿鸣》一章啊。《鹿鸣》最初便是君宴群臣的曲子,更有魏武《短歌行》之引,岂不正代表了郡公求贤若渴之思吗?
果真,曲罢,歌起。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礼官的歌声落定,梁峰便笑容满面,举起了手中杯爵。这是主献宾,亦是君献臣。郑重之余,又不乏欣乐,让人为之神清。那些世家子弟还好,庶族寒士,哪个见过这个?众人泪盈于睫,再看上座那位翩翩公侯,只觉无酒自醉,连忙依礼相应。
歌又起,主再献。如是三轮,原本还略显紧张的气氛,彻底放松了下来。行罢了燕飨之礼,梁峰笑道:“今科取士,德才倍出,实乃孤之幸也。若是皆为升斗吏,岂非大器小用?故而,孤擢明经三甲,入府为掾。”
这话一出,下面克制不住的起了喧哗。此次三科入选的,共有六十四人。其中算科十人,医科四人,剩下的五十人皆是经科。算科和医科必然会做吏员,明经的士子,才是未来官吏的备选。
而从明经中选前三为掾,就是实打实给了官职啊。而且,是郡公身边的紧要位置!世人眼中,官分清浊,但是何为清,何为浊?说白了,只有能近帝王身侧的职位,才值得看重。若是名高而事少的清流官,更是让人趋之若鹜。
但是现在,并州的科举,是为梁郡公治下选官。最好的职位在哪里?自然是梁公身畔!入府为掾,可以说是一步登天。别说寒门庶族,就是对那些狠下心来参加制科的士族而言,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士族欣喜,寒门更是若狂。这次明经的三甲之中,可是有一个寒士的!这岂不是意味着,寒士也能通过制科,直接为官了?
涨得满面通红,那寒门子弟随两位高门子弟一起出列,叩谢郡公擢拔之恩。
梁峰的话,却还未说完:“除却三甲,前十之选,也可到分派州郡,领个职衔。诸君乃是制科选出的良才,当尽忠朝廷,不误毕生所学。”
这下,出列的人更多了。下放州郡,绝不会只给个小吏的位置。这是一科前十,尽数可以为官啊!
会来参加制科的高门子弟,可不在乎什么清流浊流。就算九品定评,他们也未必会擢为上品。最好也不过是在州郡当个地方官。而梁郡公一言,就给他们了能够企及的最好去处。这恐怕是现今朝廷都无法做到的。别说并州,就算去到司州、冀州,也远胜枯守建邺,或是任官乱世,颠沛流离!
看着诸人神色各异,惊喜交加的面孔。梁峰心底也暗暗松了口气。等到此宴结束,制科还是单纯的选吏之法吗?恐怕谁也不会这么认为了。但是这么多士族趋从,给他们官职,而非贬谪为吏,又是谁也挑不出毛病的事情。这个口子一开,再想止住,就不那么容易了。
天时地利人和,种种因素交汇,才能让他提前一步达成目的。
而这个小小的转变,就是扬州的朝廷,也无法制止。只要北地三州还是他说了算,这制科,便会长长久久延续下去。直到更大的地盘,更多的人才,尽收囊中!
也许,可以考虑开武举了。
坐在高位,梁峰带着不变的笑容,看阶下群臣饮酒赋诗,尽展才华,以期博得他的青睐。这群人,又何尝不是千金换来的马骨呢?
当晚,鹿鸣宴上寥寥数语,传遍了晋阳。世家震动。
人人都知制科乃权益之举。但是谁也没料到,梁公竟然能用此等办法让制科跃进一步,与九品制分庭抗衡。这样有失身份的考试,是参加还是不参?若是参加,士族颜面何在?若是不参?难不成就任由寒门夺去应当属于他们的职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