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生死簿(21)
又过了半月,便到了月圆之时,夜间武陵君挂在树枝上,正有些昏昏欲睡,想要打盹,忽听远处沙沙作响,一阵脚步声从山脚传来,顿时警醒过来,等了一会儿,便见一道人影渐渐近前,这时候圆月东升,迎面照得清清楚楚,正是之前遇到的那前街王家之子。
武陵君看看月亮,再看看那人的脸正对著东方,心知必有蹊跷,那妖怪不久便会现形,当下屏息凝神,等著将妖怪一举捉拿。过了片刻,只觉得风中一阵灵气波动,随即一股熟悉之极的气息传来,不由得心道:“长恩怎麽会来这里?”
虚空之中,只见一道身影由虚而实,渐渐现形,那人青衫广袖,面容温润,月下看得清楚,不是长恩是谁?若说有什麽不同,便是他一双眼明润清朗,光华内蕴,十分好看。武陵君自从识得他以来,从未觉得他的双眼如此美丽。
武陵君初时疑心这长恩是假的,但山中这妖怪未必认得自己,就算认得,也未必知道自己与长恩的种种,不太可能变化成长恩的模样欺骗自己;再者说,模样容易模仿,这气息却决不会错,眼前之人正是长恩。他暗自奇道:“长恩来这里做什麽,是来帮我的麽?他的眼睛好了,难道是烛阴帮忙,那条龙果然有些本事。”
他正思量间,便见那年轻人一脸痴呆之色,走到长恩面前停了下来,长恩抬起手来,青白的指甲暴长三寸,刺入那年轻人脖颈之中,鲜血淋淋漓漓流下来。武陵君心中一惊,化出人形跳下地来,喝道:“长恩,住手!”
长恩似是吃了一惊,退後三步,侧头看著武陵君,道:“你是什麽人?”
武陵君又是一惊,心道长恩这究竟是怎麽了,眼睛好了,脑子却迷糊了,不认得自己也就罢了,居然来凡间伤人,难道那邻家女子便是被他吃了?他仔细打量一番,眼前这人又确实是长恩无误,气息也半分不差,当下向前一步,道:“长恩!你是怎麽了?”
长恩向他深深凝视,忽然道:“原来是你。”
武陵君一怔,道:“什麽?”
长恩唇角一勾,月下绽开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道:“原来是那棵桃树。”他笑得开心之极,红红的嘴唇张开来,细长的舌头露出牙关,轻轻舔了舔嘴唇。
种火山中,长恩倚坐在烛阴爪下的一棵树旁,双眼紧紧闭著,捏著那淡红桃珠在手心玩弄,他计算武陵君已离去不少时候,仍没有回音,不免有些担忧。忽觉一阵阴风南来,长恩一怔,觉得像是泰山府君的气息,当下立起身来,迟疑问道:“府君大人?”
果然听到泰山府君的声音道:“嗯。”
长恩急忙行礼,道:“不知府君大人有何要事,竟然亲临种火山?卑职万万不敢当。若有吩咐,只管遣人召我回去。”
烛阴正在打盹,此时也睁开眼来,昏昏欲睡地道:“崔公子,许久不见。”
泰山府君淡淡答礼道:“烛阴,别来安好。”
烛阴.道:“崔公子有什麽事找宁封?派人来说一声就是了,就算传话说不清楚,我送他回去也不麻烦。”
泰山府君道:“本君便猜若是传召,你必定要送长恩回去,你是至阳神龙之体,入了幽都,不免惊扰幽冥阴魂。”他转向长恩,缓缓道,“长恩,你转世为人之前,可曾在人间见过生死线?”
长恩一怔,道:“什麽叫做生死线?”
泰山府君道:“凡人自从落地,此线便从颈下天突中生出,如朱砂之红,年岁越大,这线越长,触到地面之时,便是寿终之日,幽都自会遣冥吏拘魂。”
长恩道:“这……卑职还是第一次听说人身上有这条生死线。”
泰山府君道:“你自然不知,天上地下,只有本君能看到此线。但你久服洞冥草,双目有异能,至阴之时,或许也能见到。”
长恩想了想,道:“我从未见到过。”
烛阴.道:“你从前不到人间去,再者说至阴之时,一百年里也未必有一刻,自然是从没见到过。”它呼地一下直起身子,龙尾撑在地上,低著头看向泰山府君与长恩,眨眼问道,“我长不长?那条生死线是不是还有很久才碰到地面?”
泰山府君道:“烛阴,如今不是玩笑的时候。”
烛阴撇了撇嘴,落下地来,道:“你说这个做什麽?几千年前,长恩便早已看不到那个什麽线了。”
泰山府君道:“那半匣生死簿之所以变为血色,幽都既然从未派出拘魂使者,那便是因为生死线被解了去。本君从未想过你的眼睛也能见到这线,事到如今,却没有别的说法。”
烛阴.道:“是那个抢了宁封眼睛的混账妖怪!崔公子,这妖怪胆大妄为,竟敢扰乱幽都秩序,左右凡人生死,你快快亲自前去将它痛打一顿,顺便将宁封的眼睛抢回来。”
长恩道:“是那个枢密使。”
泰山府君道:“长恩死时做枢密使的凡人麽?”举袖一拂,雪白袍袖之下现出一汪水镜,烛阴还没看清楚,那水镜随即又隐没了,便听泰山府君道,“此人已转世三十三遭,如今在中原做一名教书先生。”
长恩一时怔住,道:“除了他,没有别人了。”
烛阴.道:“难道他知道那是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留给家中小妾了?”
月下山中,“长恩”不再理会那被武陵君护在身後的青年男子,青青长袖背在身後,来回踱了几步,悠悠道:“桃树,你要不要听我讲一个故事?”
武陵君虽然不明就里,却也知道眼前之人尽管与长恩极其相似,却决不是长恩,当下一手按住了剑柄,沈声道:“你说。”
“长恩”道:“这事说起来大约有上千年了,若不是今日见到你,我都要忘在脑後了。那时候我还是一名凡人,修道几十年,却没什麽成效,白日飞升不用说不成,青春永驻也没能做到,我厌烦了这没尽头的修炼,便下山去了,给当朝枢密使炼丹,平日里好吃好喝,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武陵君听到“枢密使”三个字便猜透了七八分,脸颊旁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合著的唇齿间隐约传出格格之声。他抓紧了剑柄,盯住了那双光华明润眼睛,强忍著心头怒火,听那妖物说下去。
“有一日我随枢密使离京南下,遇到一个年轻人面相极好,我算了一卦,他的命格是难得的异数,一双眼睛竟然是神物,吃了立刻便能成仙。这时候枢密使旅途劳顿,得了点儿小病,我给了他一些药物,这病就拖下去了。我说道那青年人的眼睛是极好的药引,那枢密使便叫当地太守去弄来。说来以那年轻人的命数,凡事有青龙七宿相护,逢凶化吉,我也不过是想试一试,谁知竟然成了。”
那妖人冲著满面冰霜的武陵君笑了笑,得意道:“那对眼睛自然是落进了我的嘴里,那时候我想这人的活髓或许能够拿来炼丹,去看了一眼,可惜他已经死在自家书房里。但他的院子里有一棵桃树,听说几千年也不曾结果。我修道几十年,虽然没什麽际遇,仙灵掌故却极少遗漏,这桃树凡人不认得,却逃不过我的眼睛。东方日出之地不远有一座桃都山,山中有一棵极大的桃树,盘曲三千余里,从不结果,看似郁郁葱葱,永无凋零,实则七千年一熟,只结出一点精魂。这精魂植入云中才能成活,之後便可落入凡间泥土中发芽张叶,但桃都山距太阳过近,少有云朵,这桃树精魂也难得成活,只因太过难得,也没有正经名目,只唤作云桃。这院子里的桃树,居然便是一棵近万年的云桃。那时候我为了配齐吞服这眼珠的药物匆匆离去,只想著桃树不长脚,谁知隔了几年再去找,已经连根不见了,一片树皮也没留下来。”
那妖人盯著武陵君,贪婪道:“我打听过了,这桃树竟然是一夜不见了的,那必是修成人形了。云桃修成人形时才结一枚桃子,若散去修为化作原形时候,也会结一枚桃子,听说吃下这桃核,能增长数千年的修为,你说这是真的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