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月明
周紫烟十三岁时,周清平被同僚构陷,多方设法仍不能洗脱罪名,被外放为夔州路转运使,只得带了家人赴任。夔州地处川贵,一派穷山恶水、蛮烟瘴雨不说,路途也是遥远坎坷。周紫烟年纪虽小,却不哭闹,安安静静地随父亲在马车上颠簸数月,到了夔州之后,照旧跟着父亲读书。
几年之后,诬陷周清平之人因他事下狱,审问时一并供出当年之事,这才还了周清平清白。圣上下旨召他回京,仍任他做尚书省右仆射,并加封为集贤院学士。周清平却再也无心仕途,只愿做集贤院学士的闲职,但求能得享晚年。
楔子 水染春浅紫燕回
暮春时候,御苑里的锦紫酴釄开得绚烂,微醉的馥郁香气四处飘溢,书房里的书册纸张都染了一股陶然之意。合着清雅悠远的墨气,房内满是一种文字风流。
那书房中却并没有什么文人雅士对花酌酒,只有三个小娃娃正在习字,约莫八九岁的年纪,粉雕玉琢,白嫩可爱。其中两个穿着浅黄的皇子衣裳,另一个是寻常的锦蓝服色。两位小皇子是昭王赵滇、宁王赵淦,那位小公子是尚书省右仆射周清平的次子周紫烟,被父亲送进宫来陪两个皇子读书。
小赵滇写了几张纸,觉得手腕酸麻,扭头看了看身旁的幼弟,问道:“小七,你累不累?”
小赵淦比他年幼四岁,早就在绣墩上扭来扭去地坐不住,听到他问,欢欢喜喜地道:“累了,我们去歇会儿好不好?三哥三哥,听说宣城姐姐的那对珍珠鹦鹉孵出一对小鹦鹉来,我们去看看。”
小周紫烟坐在他两人身后,抬头脆声道:“两位殿下,写字累了,在这里读一会儿书也好。李师傅吩咐过了,不到掌灯时候,不许出书房一步。”
小赵滇回头看他一眼,哼了一声,学着大人们摆起架子的模样,道:“本殿下要走,你敢阻拦?”
小周紫烟眨了眨清亮玲珑的眼睛,道:“我不拦你们,你们要是偷偷出去,明天我便告诉李师傅。”
小赵淦听见这话,低头看看昨天还被戒尺打过的手心,扯住了小赵滇的衣袖,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小赵滇却不害怕,离了座位走到小周紫烟面前,一言不发地看他。小周紫烟被他盯得不舒服,也站了起来。
小赵滇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忽然伸脚一勾。小周紫烟不提防他居然使出这么无赖的手段,被他绊倒在地,倒地时两手在空中乱挥乱抓,不巧将书桌上的砚台抓翻下来,幸好没砸在自己身上,墨汁却溅了一头一脸,当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外面侍候的宫女内侍听见响动,急忙进来,见是两位小皇子欺侮朝中大臣的儿子,也不敢劝阻,只急忙端了水替小周紫烟洗净脸上墨渍,便悄悄退下了。
小赵滇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看着小周紫烟抹着眼睛抽泣,上前戳了戳他的腰肋,道:“你还告不告诉李师傅了?”
小周紫烟只是捂着脸小声啜泣,撇过头去不理他。
小赵滇觉得手指戳在他身上软软的很是舒服,心中这口气忽然消了大半,又伸手捏捏他带着泪水的粉嫩脸颊,道:“今后老老实实听我的话,我就不再欺侮你了。你若是不乖,哼哼……”他得意洋洋地还未说完,小周紫烟下面一腿扫来,将小赵滇如样踢倒,抱起自己的书一溜烟逃了出去。
小赵滇翻身跳起来,顾不得身上疼痛,叫道:“周紫烟!你能逃到天边去么!?等我抓到你,要你知道我的厉害!”也一溜烟地追了上去。
只剩下小小的赵淦傻乎乎地站在书房里。
暮春时候,御苑里的锦紫酴釄开得绚烂。
周紫烟十三岁时,周清平被同僚构陷,多方设法仍不能洗脱罪名,被外放为夔州路转运使,只得带了家人赴任。夔州地处川贵,一派穷山恶水、蛮烟瘴雨不说,路途也是遥远坎坷。周紫烟年纪虽小,却不哭闹,安安静静地随父亲在马车上颠簸数月,到了夔州之后,照旧跟着父亲读书。
几年之后,诬陷周清平之人因他事下狱,审问时一并供出当年之事,这才还了周清平清白。圣上下旨召他回京,仍任他做尚书省右仆射,并加封为集贤院学士。周清平却再也无心仕途,只愿做集贤院学士的闲职,但求能得享晚年。
接旨之后,周清平带了两名仆役匆匆动身上京,留下周紫烟带着管家与其余仆婢慢慢赶路。
路上走了数月,一日算起来,当天便能到京城了。
天色微黑时候,忽听前面传来马蹄翻飞之声,繁密如雨。周紫烟正倚在车壁上昏昏欲睡,也不在意,马车却猛地停下了,周紫烟微微吃惊,刚要掀帘探看,管家周泰合身挡在车帘之前,颤声道:“少爷千万不要出来!有……有强人……”他话未说完,被人一把扯下来,接着便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是周大人家的公子么?请出来相见。”
周紫烟定了定神,掀帘出来,见马车被数十名骑马大汉团团围住,自家仆婢都缩在马车旁瑟瑟发抖。那些人一色劲装结束,腰间佩刀,为首之人骑在一匹白马上,脸罩黑巾,一身墨蓝短衣,颇为挺拔。
那蒙面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笑嘻嘻地开口道:“周公子请了。粗鄙之人不喜绕弯子,我便直说了:眼下端阳节就要到了,不巧手头有点紧,还请周公子赏几个小钱过节。平素虽听说周大人一向清贫,不过夔州虽然偏僻,却盛产金银,周大人又做的是转运使,周公子既从那里来,想必不是空手。”
周紫烟心中暗自揣度,自己由蛮荒之地一路过来,从未遇见劫道之人,怎么天子脚下反倒出了强人?这强人言辞颇有文气,又居然知道夔州产金银,这等强盗倒是少见。道:“我平时攒下了四五两碎银子,诸位若不嫌弃,只管拿去就是。”
那蒙面人哈哈一笑,道:“周公子可是在消遣众位弟兄么?这么点零碎银子,就是拿去买米,只怕还有人只能吃半碗。”
周紫烟道:“怎敢。只不过身边实在无钱,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那蒙面人笑吟吟地道:“没银子也罢,若是周公子按我说的做,我也可以放了你们。”
周紫烟沉静地看他,道:“请讲。”
那蒙面人悠悠折了折手中马鞭,道:“只要周公子肯唱一支小曲儿,不要说放周公子过去,就是要我将你背到京中去,我也心甘情愿。”
周紫烟听到这话,心下已有三分明了,多半是什么人扮了强盗消遣自己。微扬秀眉,冷道:“我不唱。”
那蒙面人哈哈一笑,道:“你宁愿被我一刀杀了,也不肯唱?”
周紫烟道:“不错。”
那蒙面人笑了一声,道:“不唱也罢,只是少不得破财了。”回头下令:“把行李都拖出来,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卖了也好多吃几天肉。”
众喽啰一齐跳下马去,七手八脚地将行李打开搜寻,但大多是书卷纸笔之类,实在没几分油水。那蒙面人在一旁看着,忽然用马鞭点了点一只黑漆小箱,道:“打开。”
箱中是一对碧荷锦鲤联珠白玉瓶,生动精美,微微泛着柔润的玉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那蒙面人瞥了一眼周紫烟变得不安的面容,笑道:“周公子不肯开金口,这对玉瓶也抵过了。弟兄们,回山寨去罢。”一扯缰绳,拨马就要离去。
周紫烟心里大急,叫道:“放下!”这对玉瓶是皇帝赐物,落在强盗手里,日后势必辗转卖出,若是给朝中官员认出,呈报上去追查起来,便是极大的罪名。这些人虽不怎么像是强盗,事关身家性命,周紫烟却不敢赌上一赌。
那蒙面人回头看他,道:“你肯唱了?”
周紫烟怒道:“不唱!”
那蒙面人笑道:“你又不肯唱,又舍不得东西,当我们是来护送你进京的么?”又喝令众人道:“还不快走,等着周公子赏钱么?”
周紫烟咬牙道:“你放下,我唱。”
那蒙面人悠悠然拨回马头,挥手命属下将玉瓶放回原处,笑道:“再好不过,在下洗耳恭听。”声音里掩饰不住得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