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231)
“我知道,你别动,”姜恒说,“耳朵里出血了。”
他小心地把耿曙耳道里的鲜血弄出来,耿曙说:“被滚木撞了一记,他们从城墙上推下来的……你不知道。”
“我知道。”姜恒低声说。
“你不知道。”耿曙现出伤感的笑容。
“我知道。”姜恒为耿曙清理了耳朵里的血污,重申道,“因为你小时候住在安阳,你知道梁人不会投降,而你爹把它打下来是迟早的事,城破以后,一定会迁怒于百姓,大举屠城,所以你必须先动手,破城之后,才能保住这里的人的性命。”
耿曙闻言难以置信地看着姜恒,眼睛仍是清澈的。
这是耿曙的出生地,他的母亲还葬在安阳,姜恒一直想去看看她的墓地,为她在墓前放一朵花,谢谢她把最疼爱的儿子交给了自己,给了一个与他相依为命的人。
她为耿渊付出了所有,临走时还追随他而去,留下了她的儿子,嘱咐他前往浔东,找到了孤独的自己。
姜恒道:“我已经让项余放开城南的封锁,将城里百姓全部转移过来,就是免得汁琮一怒之下杀百姓,不过有盟友在,我想他也不好下手。”
“你真的知道!”耿曙就像个小孩儿一般,笑了起来。
“当然啊。”姜恒轻轻地说,又给他腿上的伤上药,“咱们刚见面,你就告诉我,你是从安阳来的,你说你住的地方很热闹,外头是个集市,每天你还替你娘抱着箱子,去集市上卖灯芯,不是么?我都记得。”
“你都记得。”耿曙闭上眼,他实在太累了,说,“哥哥也记得,都记得。”
他把头倚在姜恒肩上,姜恒说:“睡罢,睡会儿就好了。”
耿曙的身体很沉重,带着那铠甲,半压在姜恒肩上,并慢慢地倒下来,躺在了他的怀抱里。姜恒抱着他,用手指梳理他沾染了血的头发,看着荒无一人的街道出神。
姜恒的手指很轻很柔软,而耿曙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在安阳的家里,母亲抱着他,唱歌儿哄他睡觉,手指不时摸摸自己儿子的头发,以示她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
其间有耿曙的部下过来,城破以后,他们找主帅找了很久,总算在偏僻的巷子里看见了他们,进入附近时,又有全副武装的郢军拦阻,直到再三确认身份,才把他放了进来。
“太史大人,”那部下说,“我有事要请示殿下。”
“分出一队人,”姜恒不等他问,便吩咐道,“送战死的将士们回家。其他的人,你问问他们,想回嵩县,还是回玉璧关,去留以个人意愿。”
部下道:“但曾将军今天也来问过。”
“别管他怎么说。”姜恒说,“就说是武陵侯的意思,说话时要说武陵侯,不要称殿下,去罢。”
姜恒此举是在提醒汁琮,耿曙受封武陵侯,是雍国封的,名正言顺。
按雍国的规矩,耿曙有征募封地领兵的权力,这是自古以来的条例,公卿拥有家兵,须得为王族效力。这是国君也必须允许的募兵权,只要不超过两万,国君就得让他全权处理。
当然君王也有权解除这一权力,但只要他承认耿曙的武陵侯身份,除非夺侯位,否则不能干涉他对家兵的处置权。
傍晚时分,士兵来回报,雍军给他们放行了。他们愿意把袍泽尸体带回嵩县去,全军战损严重,剩下的八千多人,只有百余愿意回玉璧关,其他人都希望南下回嵩。
姜恒说:“把千队的名册给我,我现在重排,你稍后拿去给他们。”
那士兵打着火把,耿曙还在一旁熟睡,姜恒就着火光重新为他们编队,让两名千夫长率领部众留下,以备耿曙不时之需,余人全部打发回嵩县。
他们为雍国付出一切的人生结束了,是该让大家回去,活得像个人了。
“去罢。”姜恒说,又摸了摸熟睡的耿曙的头。
入夜,安阳宫迎来了又一名国君。
汁琮推开门,封条发出撕裂声响,铜门洞开,汁琮的黑影被月色投在地上。
他慢慢地走进了正殿。
柱子下还遗留着血迹,那是当年耿渊杀长陵君时喷溅上去的。
十五年前,鲜血从铜门缝隙内漫出的那一天后,梁国便在正殿门上贴了封条。
后来的小梁王搬到东殿议事,百官也改换了上朝之处,正殿被简单清洗,就再无人进入,仿佛那里住着一群鬼魂,仍在无人的深夜里,共同商讨着征伐天下的雄图大略。
汁琮特地让人打开了门,仔仔细细看过每一个地方,想象着哪儿是耿渊的血,哪儿是敌人的血,想象他当年奏琴之时,是如何英俊潇洒的模样,挥剑之时,脑海中最后,是否闪过他的名字。
他仰慕耿渊。
耿渊、界圭,俱是他兄长的人,但汁琮从小就敬佩耿渊。比起汁琅,耿渊待他更亲切、更耐心,也更理解他的苦。
汁琮从小就只有一个朋友,这人就是耿渊。
他很清楚,比起他,耿渊更喜欢汁琅,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耿渊的敬佩,小时候,他常与兄长争吵,界圭是站在哥哥那一边的,在那种时候,只有耿渊会帮他。
大雍向来是太子主政,王子率军出征,汁琅负责治理国家,带兵征战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永远也忘不了,耿渊决定前来刺杀的那天。
这个决定也许在他十二岁时就作下了。
那时雍国上下谈重闻之名色变,军神|的名头实在太响亮,雍国连番遭遇大败,被拒于玉璧关,不得南下半步。
“我打不过他,”年仅十二岁的汁琮忍不住朝耿渊说,“我想到他就害怕。”
“不用怕。”耿渊闲暇时,常常陪汁琮练剑,指点他的剑招,帮助他调整动作,毕竟汁琅更喜欢界圭多点,耿渊没有争宠的习惯,便常陪着弟弟玩,彼此年岁也相仿。
“‘怕’是由不得自己的。”十二岁的汁琮说。
同样十二岁的耿渊,却有了少年老成的风范,说:“我的意思,不是让你面对他时别害怕,而是不会有这一天,在你与他交战之前,我会取他的性命。”
那天汁琮震惊了,说:“你能做到?”
耿渊说:“他是人,是人,就会死,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大可以刺杀他。”
耿渊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世上已无人是他的对手,平生难求一败。
汁琮说:“你会为了我去刺杀他。”
“我为了雍国,”耿渊答道,“我是雍人。好好练剑,不然咱俩又要挨你哥说了。”
耿渊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平生也未曾朝王室提过任何的要求,他随遇而安,淡泊名利,也不在乎感情,不像界圭,总会用诸多莫名其妙的条件,来试探汁琅待他的感情。
唯一一次提要求,是为了一个女人。
“让姜昭跟我走罢,”十六岁那年,耿渊朝汁琮说,“我看你也不喜欢她。”
汁琮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他,说:“你喜欢,当然可以。”
汁琮什么都可以让给耿渊,冲着当年那句话,而耿渊最后,也果然兑现了他的承诺。
汁琮在王案前坐了下来,看着案几被血迹所染黑的一摊,当年耿渊在此处刺死了毕颉,并在他尸体畔抚琴一曲,最终自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