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更漏长(12)
竟渡终了,城中大户石仲源家的龙舟夺了正日的头筹,高旻亲赐绢匹银碗等彩物与鼓手桨手,众人谢赏。高旻见那鼓手身姿硕长,眉目清秀,并不似一般健儿那般剽悍壮健;又见他身着的短衫被江水打得透湿,并不曾象其余人那般在衣衫上涂抹桐油,以免湿衣妨碍比试。那水湿衣衫勒得他宽肩细腰,身段如劲松般挺拔;知他水性定是高出众人许多,才能这般闲适随意,一样轻松夺魁。便对来谢赏的石仲源笑道:“石公自何处寻来这等健儿?荐他去水师处任职,方不负了这一身本事。”
石仲源笑道:“得明府青目,石某幸甚,这是我最小的儿子石纾,虽赖祖荫,却不乐功名。府君肯荐他从军,却是石家的福份。”高旻性子昂扬,听这般说,朗朗笑道:“万里觅封侯,方是男儿事体。石公既合意,我便荐他荆州都督府中去。”石仲源瞧了一眼石纾,见他一声不响地拜倒在地,知道儿子愿意了,便也惊喜揖道:“府君抬爱,石某安敢不遵?”高旻呵呵大笑,令石纾日后自来府中取荐书,石家父子拜谢不提。
至晚间,高旻方归府第,将与亲友至交开端午节宴,忽有从人报石家郎君求见,高旻想起日间事,笑道:“不是说不乐功名么?倒来得这般急切?”便令从人领他到书房相见,自去取纸笔写荐书。却不料因是节间,府中书童见府君不在,也溜出去玩耍,书房里无人侍候笔墨。高旻见砚台干涸,只得自家磨墨,大不耐烦。
石纾被从人领至门口,揖道:“石纾见过府君。”高旻磨着墨,端着府君架子道:“罢了,进来。”从人见刺史亲自磨墨,赶紧要上前侍候,石纾却插进来道:“是我扰了府君,便与府君研墨赔情。”说着便走过来,自高旻手中接过墨锭来,慢条斯理,研得不浓不淡,在砚中墨香微敛。高旻见状,玩笑道:“你可比我的书童伶俐得多了。”话方出口,已知不妥,石纾毕竟是有祖荫的人,如何能将其比成奴婢之属?正想说句转圜的话,却见石纾一笑,道:“人市上却买不到,府君到天市上寻吧。”高旻见他豁达郁和,言语有晋人风姿,心下好感顿生,笑吟吟拈起笔来,在砚中舔饱了墨,就要落笔。
却又有贴身厮仆进来,道:“阿郎,杜司马来拜。”高旻忙吩咐道:“呵呀,今日是我府内宴,少不得要请杜司马留席,却不可怠慢。”说着放下笔来,歉意地瞧了石纾一眼。石纾见状,拱手道:“石某搅扰府君,本就心中不安,这便告辞了。”高旻笑道:“今日既是内宴,不必拘上下尊卑之礼,你今日龙舟竟渡,夺了头彩,岂有不在这里喝上几杯水酒的道理?”石纾听说,方才应了。
当夜刺史府内,屏开孔雀,褥隐芙蓉,觥筹交错间笑语喧哗。众人分了粽子角黍等物,又流水价涌上前来,向高旻敬酒,高旻多喝几杯,已是醉眼朦胧,却一眼见到坐在不远处的石纾连尽数杯,神色竟毫无变化。他醉意上涌,嬉笑道:“你等灌得我醉,不算本事。石家郎君水性极好,酒量想来也是极好。若谁能灌得到这位竟渡魁首,日间的龙舟彩头,本府再备一份赏他!”石纾听说,忽然抬起眼来,双目如电,在高旻那醉得酡红的笑脸上扫了一转,立时便被围上来斟酒的人群围住了。他微微一笑,杯到酒干,如饮水一般,仿佛便是一江的酒,也能面不改色灌将下去。众人瞧得呆住,震天价地喝起彩来。高旻亲端一杯酒至他面前,笑道:“你究竟酒量多少?”石纾见问,抬头一笑,起身接过他手中杯子,一饮而尽,方答道:“千杯不醉。”高旻看他笑意洒脱,喝彩道:“好酒量,好男儿汉!”又与他碰了一杯。
杜司马也喝得半醉,笑道:“这般饮酒,淡而无味,不如行起令来?”大家哄然叫妙。高旻道:“今日人多,便藏钩作乐吧。”众人称是,于是奴仆们支起幔帐,高旻亲自去取了一副玉带钩在手,与众人分曹作戏。高旻在上曹,石纾恰分至了下曹,两人遥遥相对。
却也作怪,下曹藏钩,上曹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而上曹无论藏钩在何人手中,下曹俱一猜便着,连连罚了好几巡酒。有细心的便瞧出来,无论下曹何人出来竞猜,俱有石纾在耳畔指点,便有人道:“石家郎君有异术不曾?怎地连连猜着?”石纾见问,笑道:“异术不曾有,细细察看诸位神情,要瞧出玉钩所在,倒也不难。”
高旻见说,好奇心大起,笑道:“且再藏一轮。”众人又起立杂坐间,高旻悄将玉带钩藏将起来。待众人坐定,高旻笑道:“下曹诸位且猜。”下曹众人皆笑道:“不必猜了,定然在府君手中。”高旻笑着伸出两个拳头来,张开与众人看,哪得一物?下曹诸人哄闹着乱猜,却无有定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石纾。
石纾笑容满面起身,端了一杯酒过来,道:“府君请罚酒。”高旻端坐不动,只张了手掌与他瞧,道:“哪有玉钩?罚酒你自喝便了。”石纾笑道:“若我输了,任府君责罚。”高旻道:“你且说,钩在哪里?”石纾伸出右手,在高旻左耳边轻轻一划,道:“钩在这里。”修长五指一翻一勾,已从高旻幞头软翅之中,将那只藏得好好的玉钩取了出来。
高旻脸上一热,也分不清是酒醉还是窘迫,笑道:“好眼力,这杯罚酒我喝了。”说着接过他手中杯来,仰头一饮而尽,众人叫好不绝,高旻笑着坐回位去。因饮得急了,酒意上涌,只觉头晕眼花,慢慢地斜倚到了座位之间。忽然之间,一只有力的臂膀将他扶了起来,便听石纾架着自己道:“府君醉了,先回房去,众位尽欢吧。”众人早已喝得烂醉,自是无人理会。
高旻被石纾架着,自回廊上慢慢走去,廊下花香四溢,月光满阶。高旻看着两人影子在月中投至一处,忽然口齿不清地道:“你……当真只是细细观察,便能看出玉钩藏在哪里不成?”石纾沉默一刻,轻笑道:“难道府君不信我?”高旻瞧着月影,含糊道:“无有不信……只是你为什么……要细细观察于我?”石纾一顿,缓缓道:“游戏罢了。”高旻乜斜醉眼,与他对视一刻,笑道:“既然你这般细致,去都督府从军倒屈了你,你来我府衙中做长史吧,可好?”
石纾又默一刻,高旻醉得倚在他身上,懒待动弹,便听那清朗嗓音里尽是笑意,道:“府君抬爱,石某安敢不遵?”
自此,石纾便在荆州府衙中任了长史一职,他性子稳重,做事细致周密,且因生长荆州,熟悉荆襄民事,高旻政事中有疑难之处,常常要他参赞,必能迎刃而解。高旻欢喜他才干出众,又与他文采唱和,游冶嬉乐,极是相得,因此日日要他伴在身畔。有时见他为自己料理事务,极是随心遂意,便忍不住对他感慨道:“你政事通熟,何不去长安应考,取个功名?若能放出来作了一县之治,便是为国为民事体,方不负你的才干。”石纾听说,笑道:“府君少年新进,有这等大志,我却是闲散惯了的,不能比肩。”轻轻推搪了过去。高旻却不放过他,道:“你到长安,要行卷也比寻常举子容易,相王司马刘公祎之,便是当年取中我公卷的知贡举相公。我荐你去投文行卷,当能获他青目。”石纾瞧他一眼,笑道:“难怪府君文采出众,华美飞扬,原来是北门学士门下。”高旻瞪眼道:“如何?北门学士聚天下才士,为天后编书草诏,岂有庸碌之辈?”
这却已说到了皇家纠葛之上,原来当时皇帝已患风疾,皇后武氏垂帘辅政,已是二圣临朝的局面。武后为争权夺利,以编书为名,招纳天下才子,建北门学士,与朝中三省宰相抗衡,掌国权柄,有“内相”之称。虽权倾天下,但因背后的靠山武后有牝鸡司晨之嫌,说起来终不大好听。高旻听石纾口吻暧昧模糊,疑他是在讥刺自己,因此忽地胀红了脸,道:“刘公如今是相王司马,相王是圣人第四子,天潢贵胄,与他的老师交游,难道还辱没了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