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的,他真的打开了,盒子里衬着一块绒布,里面是艳晶晶的八宝花簪,这时候,隔着几道墙远的唱腔又飘过来,那边早就演完好几出了,现下正在唱着:“这憔悴非关爱月眠迟倦,可为惜花,朝起庭院?”
宁瑞臣认出来,这就是旦角头上戴的,元君玉把这个收在这里是为什么?他不能想,一想心就乱了,远处箫管声挠的人心痒,他叹气,顿觉十分棘手,便到两间大屋中央的空地中去玩花弄草。
空旷的小天井里沙沙的响动,云墙下一从高大过头的芭蕉叶,在夜风里摇摇曳曳的,宁瑞臣一时愁起,悄悄折返回书房,拿了一管斑斑的湘妃竹笔,站在芭蕉叶前面思索片刻,在叶片上酸兮兮地写:“淡淡流云袖,碌碌候何年?闲闲搦湘管,痴痴问扶鸾。”
这是在问鸾仙了,心里那个体态风流的杜丽娘,他什么时候能见着呢?
宁瑞臣提完,回屋放笔,坐在一张官帽椅上,惴惴地猜想元君玉看到后的反应,可这一片硕大的芭蕉叶,这几个蝇头大小的墨字,哪里能被发现呢,况且南京最近多雨,一夜过去,这行痴语也要被雨水消解掉了。
但毕竟是忠义伯府啊,耳目众多之地,难保是非。思来想去,宁瑞臣始终觉得不妥,想去擦掉,正搅了几滴茶水沾湿了手帕,不巧元君玉宴罢回来,一身的酒气,醺醺的气味扑进书房内。
元君玉喝醉了,也并不失态,至少在宁瑞臣看起来,是十分端方的。
“来了。”元君玉的眼睛里含着光,是酒后才有的一种潇洒,他也不问宁瑞臣为什么来,一点芥蒂也没有,自然的就把宁瑞臣和自己家联系在一块儿了。
宁瑞臣是来对他说兄嫂的喜事的,这会儿竟险些忘记,刚来时的兴奋劲也消失,想到书房桌案上那只花钿,局促不安地把家里折的紫薇给了他,像是近乡情怯的游子:“有喜事要告诉你。”
“嗯?”元君玉随手把花枝插进衣襟,似乎并不打算在书房多待,把宁瑞臣牵着,往卧房去,“别在这坐了,去散散酒,方才那些人难应付,喝了好几盅。”
“今晚请了谁?”
“……还不是那些,你都知道。”
大概还是常喜、谢晏之流的,除了玩乐,他们也是有公务要说的。
“嗯……”宁瑞臣红着脸把袖子扯出来,亦步亦趋,到地方了,是一间四面开门的小轩,临风修了美人靠。
墙角摆着烛台,元君玉坐下,立时便有水盆端上来,他来回浇着手,末了拍两把脸,似乎清醒一些,湿漉漉的眉眼转向宁瑞臣,说不出的风情:“有什么喜事,专程过来?”
“啊,”宁瑞臣乖乖地靠在一张软垫边上,并着膝盖微微低头,“我、我做叔叔了,晚上扬州来的信,嫂子生了一个胖小子。”
说话时,元君玉挥退了水盆,仆人转而送来一碗醒酒汤。又是水又是汤,前后如此熟练,看来元君玉经常这样,醉后偎在美人靠边吹风醒酒。
因为微醺,元君玉看起来比平时平易太多,含着笑:“你做叔叔了,不去和你父亲说,跑来告诉我?”
说到这个,宁瑞臣又是惆怅:“我……我只有你。”
这话让人误会,元君玉不笑了,怀着一种道不明的情愫看着宁瑞臣,忽而倾身过去,凑近了,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元君玉的嘴唇就这样停在他脸畔,发乎情止乎礼的,半天才开口:“脸上……有脏东西。”
“啊?”
那指尖就压上来了,半真半假地揉了一下,揉得宁瑞臣慌乱地避开,不住地用袖子蹭脸颊:“我、我自己擦擦就好……”
“好了,回去歇息吧。”元君玉起身,抓起一只烛台,歪着头:“我醉了,夜里要说胡话,今夜就不睡一块了,刚才叫人去搬榻来,你睡惯什么料子的被褥?”
宁瑞臣盯着那只烛台,心乱如麻:“好、好,缎子、棉料,都行。”
躺下时已经很晚了,更深漏静的寂静,宁瑞臣一向好眠,从不认床,这一觉睡到大天亮,起身时总觉有什么重要之事遗忘了。起身穿衣时才想起来,题在芭蕉叶上的诗忘了擦去。想及此,便急急往屋外看,而昨夜并未下雨。
他不禁忧虑,生怕被元君玉看了去。所幸元君玉宿醉未醒,隔着一张屏风,呼吸深长。昨夜给他的那枝紫薇花,也被插在瓷瓶里摆着。
问过了外面的太监,都说世子早上并未起身,宁瑞臣这才稍稍安心,偷偷溜去书房外面,捏了手帕,想把那几句不明不白的诗擦了。
正寻着昨晚那把叶片时,却愣住了。
那上面本来只有两行墨痕,现今却在旁边新添了一行字迹,虽然略有歪斜,但看得出来是元君玉的字。
什么时候,元君玉竟来回了诗的?
可能是因为醉了,所以后文对得并不工整,且相比清醒时,这笔字更羁狂几分,宁瑞臣呆愣了半晌,心砰砰直跳,不晓得元君玉回了什么,好半天才想起去看。一片宽大的芭蕉叶,油油冒着光,上面墨痕尚新的一句歪诗:“一颦一笑魂梦中,不必痴心付扶鸾。”
第57章
“昨天,他又去了……?”
一方宽敞的书斋,谢晏面前摆了两碟果子,一小壶酒,正等着什么人来的。客还没到,他先捡了本书看,一目十行的,也不知看没看进。
几步远的一个仆人微微垂首,说:“是,听太监们说,昨晚的宴席都没拦住他。”
谢晏不说话,只顾翻他的书。半天没叫人走,那人也不敢离开,低头不忘看两眼主子的反应,好半天才听谢晏悠悠抛出一句:“和以前一样,待了一晚上?”
仆人笃定地说:“一晚上。”
“领赏去吧,”谢晏把书合上,“再和伯府的那些公公们道声谢。”
仆人转身出去,过了会儿,张神秀就到了。
“其他人都没到?”张神秀四下环顾一番,见桌上摆了果子,自顾自取了一枚来吃。
谢晏倒酒:“今天,本就只有你和我。”
“公事还是私事?”张神秀不大高兴,本来说好今日休息,谢晏非叫他来的,要不是为着商会的事,他现在还在家和柳骄腻歪着,共看一本新刻版的金瓶梅。
“公事,”谢晏隐晦地说,“收收心,我把你叫来南京,是赚银子来的。”
张神秀不打算和谢晏谈起柳骄,不为别的,谢晏对他们之间的事,总持有一种悲观的态度。张神秀不喜欢,他对想要的东西,一贯有百倍的信心。
“浙江的事,有下文了?”
“嗯,”谢晏给他端了一杯酒,“顺利的话,七月就备船出发。”
“这次去多久?”
“照船行的速度,大概要一个月。”
张神秀沉吟片刻,突然仰头把酒喝了:“除了你我,还有谁同去?”
看得出来,张神秀不愿意走,他心里有了牵挂,只想求一个安稳的生活。谢晏犹豫半晌,把那碟果子往前推,皱着眉叹气:“恐怕……我不会跟你同去。”
“为什么?”张神秀抬头,没去捏那碟果子。
谢晏干脆挑明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决定来南京?”
“有钱赚,有人可依傍。”张神秀想也没想,没好气的,不愿说出常喜的名字。
“在松江也有钱赚,也可以依傍他,只因为这个,我不是非要来南京。”谢晏停了停,露出张神秀最熟悉的那种苦笑:“他是要我在他眼皮子底下办事,他才能安心。”
都已经这样说清了,张神秀还有什么可说,谢晏是决不能离开南京的。他思来想去,还是问出口:“非得我去?别人不行?”
谢晏陡地摇头,凝重地看向他:“术舟,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这个时候,切不可……切不可儿女情长啊。”
“我知道。”张神秀心虚地侧过脸,声音很轻:“我就是问问,不会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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