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草师爷(70)
傅云书脸上发烫,不由自主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支支吾吾地道:“究竟是什么事?”
寇落苼反问:“你不明白?”
傅云书深吸一口气,“我不明白。”
寇落苼道:“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
傅云书心头没来由地窜起一股火气,没好气地道:“不管是真是假,我都不明白!”肩膀忽然被一双手握住,他被整个人翻了过来,与寇落苼面对面,而此刻月色清明,正落在他眼前人的眉心。
寇落苼道:“我喜欢你。”
他轻轻地笑起来,眼里似落了一弯月亮那般明亮,道:“现在你明白了吗?”说着,他俯下身去,他们俩本就近在咫尺,只稍一低头,嘴唇几乎就要碰在一起,可寇落苼却忽然不动了。
因为傅云书转过了头。
喉头哽咽许久,傅云书哑声道:“我们都是男子。”
寇落苼道:“那又如何?”
傅云书道:“如果我们在一起,不能正大光明地成亲。”
寇落苼道:“这不要紧。”
傅云书道:“也不能同寻常夫妻那样生儿育女。”
寇落苼道:“我也并不在意。”
傅云书道:“还要遭受世间人许多白眼与唾弃。”
寇落苼忽然笑了,“浥尘,你若想拒绝我,实在不必说这许多无关紧要的话。”他执着地俯下身去,嘴唇若有若无地贴上了傅云书的嘴角,他道:“你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了。”
傅云书紧紧地闭上眼睛,浑身剧烈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舒出,他睁开了眼睛,目光复又澄澈宁静,像是在看着寇落苼,又像是想看清他眼底的月光。
傅云书道:“我不喜欢你。”
寇落苼也还是笑,也还是一动都没有动。
两人的身体交叠,寂静长夜里,能听见对方清晰而有力的心跳。
傅云书眼眶发酸,却咬紧下唇强忍住不泄露丝毫情绪。屋外忽而起风,卷了乌云去,将月亮遮了个严实,两人终于陷入彻底的黑夜,傅云书僵硬的身体缓缓松懈,眼角悄然滑落一滴眼泪。他终于忍不住,艰难抬起颤抖的手,就要触到寇落苼的衣袂,却忽然听见他的声音,低低地响在耳畔。
他道:“我总不能叫你为难。”
说罢,寇落苼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房门开了又关,挟起一阵凉风,拂过傅云书单薄的身躯,他却一动不动,手仍是僵在半空,保持在即将要碰他的那一刻。
县令大人连日奔波辛苦,好不容易回来了,定要好生伺候。李婶这样想着,起了个大早,摩拳擦掌地准备为傅云书好好做一顿早膳,谁知刚走到饭厅,便见一个年轻人坐在桌边冲自己微微地笑,李婶一愣,“傅大人?您今儿个怎么起得这样早?”
傅云书道:“睡不着,又肚子饿,便来这里等着李婶。”
李婶笑道:“您要是肚子饿,尽管来叫奴婢,否则要是奴婢起得迟了,您不是得一直在这儿干坐着?”
傅云书道:“无妨,左右也没别的事儿。”
李婶朝四周望了望,问:“怎么不见寇先生?”
傅云书的笑容一僵,低下头去,道:“这么早,他应当还在睡觉吧。”
李婶道:“寇先生倒一直起得比您早,今天也不例外,就刚才我来的路上还看见他呢,出府去了。”
“出府?”傅云书一个激灵,“这么大早他出门做什么?”
“不知道呢,”李婶道:“叫他也没搭理。”
不知为何,傅云书一时心慌意乱,他如坐针毡,终于忍不住拔腿朝寇落苼的房间跑去,也没敲门,径直推门而入,房间里果然空无一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放着一只茶盏,里头盛了半盏水,而茶盏下,压了一张信纸。
信纸上是傅云书再熟悉不过的字迹——白首同归求不得,今日青山我独往(注1)。
落款只有一个寇字。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原句出自《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其日独游香山寺)》唐·白居易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瞎改的,不要学。
第80章 采生门(三)
寇落苼慢慢悠悠一步三回头地走, 磨磨蹭蹭地到了他与傅云书常来的馄饨摊, 老板看见了他,果然笑着打招呼, “公子, 又来吃馄饨?”
“今个儿不吃了, ”寇落苼摆摆手,“有事, 有事。”
“这么大清早的出门, 想必还没有吃过早膳吧?”老板笑道:“再忙也要吃东西啊。”
“哎,被琐事困扰, 食不下咽。”寇落苼朝四处望望, 然后往金雕山的方向一指, 问:“敢问老板,那里可是往金雕山的方向?”
老板眯起眼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点头道:“不错,从那儿走出了县城门再走一段路就是金雕山, 只是公子你问这个干嘛?莫非想去金雕山?”他着急忙慌地摆手道:“可不能去啊, 那里可是土匪的地盘!”
寇落苼淡淡一笑,道:“土匪嘛, 总是要有人动手铲除的。”说罢,跟老板告了辞便扬长而去, 待走到金雕山脚下时, 他吹了声口哨,草丛顿时一阵晃动, 从里头跳出一大群彪形大汉,见了寇落苼纷纷躬身行礼,“见过寨主!”
鸽虎兴冲冲地走到寇落苼身边,道:“寨主怎么昨夜突然传消息让咱们一大早在此等候?莫非是引了肥羊送上门来?”他眼冒金光、摩拳擦掌,“咱素了这么久,可算逮着机会开荤了!”
“哦,不是,”寇落苼淡声道:“我找你们是来打架的。”
傅云书拽着信纸风一样地冲出了县令府大门,门房见了正笑脸相迎,一句“傅大人早安”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见傅云书的背影瞬间刮远了,随即又刮了回来,急匆匆地问:“你刚才见过寇师爷吗?”
“见过,”门房愣愣地一点头,“寇先生今儿个说有要事去办,一大早就出门了。”
傅云书问:“他走了有多久了?”
门房想了想,道:“那得有好一会儿了。”
傅云书急得一跺脚,“他往哪里去了?”
门房立刻给傅云书指了一个方向,“往那儿!”傅云书拔腿就要追,门房提醒了句,“大人,不骑个马?跑着怪累的。”傅云书一愣,暗道关心则乱,忙道:“快备马!”
时辰尚早,街上行人并不多,倒是街边摆了不少卖早点的小摊,蒸腾着白茫茫的热气。傅云书骑着马一路追一路找,却始终不见寇落苼的人影,眼看再走就要出县城门,不禁心中慌乱,他忽地想到自己与寇落苼的相逢,也是这样奔波了一路,终于才将人找到,只是这次,即便找到了人,寇兄也不见得再肯跟自己回来了……
白首同归求不得。
傅云书想到寇落苼留下的那句诗,眼眶一酸,险些就要落下泪来,咬牙忍住,正要继续寻找,却听有个颇耳熟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呼唤——“小公子!小公子请留步!”傅云书一回头,那个熟识的馄饨摊的老板正气喘吁吁地朝自己跑来,“小公子,我有话要和你说!”
傅云书问:“大叔,你叫的是我吗?”
“是啊!”老板终于追上了人,双手撑着膝盖直喘气,“你……你今早见过你哥哥没?”
“哥哥?”傅云书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寇落苼,黯然地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我也在找他。”
“什么?你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他真失踪了?哎呦,这可完了……”老板哀叹着直拍手,“我当时怎么就没把他拦下来呢……”
傅云书心里“咯噔”一声,急问:“大叔,他……我哥哥他怎么了?你见过他?”
老板道:“他一大早跑来问我金雕山往哪儿走,我给他指了路,他就真往金雕山去了!”
傅云书身子猛地一晃,险些掉下马来。
今日青山我独往。
寇兄,你便是要独自往这座山去吗?
老板连忙伸手扶他,“小公子,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傅云书恍惚地摇摇头,“我这就去找他……”
“哎呦喂,”老板急得直跺脚,“就算你们两个加一起也不过是两个文弱书生,怎么敌得过山上那一大帮土匪啊?照我说,赶快去官府报案,新上任的县太爷铁面无私,定会派人帮你把哥哥救回来的!”
“多谢提醒!”意图单打独斗的傅县令终于记起自己还有一帮手下可以使唤,立即调转马头,朝县衙疾驰而去。
闭上眼睛,寇落苼的声音于一片漆黑中幽幽传来——“我总不能叫你为难。”
没有什么可为难的,寇兄,你且等我。
一帮土匪在草丛里蹲了许久,脚不禁有些麻木。鸽虎悄咪咪地换了好几个姿势,期间瞅了无数眼寇落苼,只是他家寨主全神贯注地盯着前路,丝毫没理会他隐含埋怨的目光。
鸽虎瓮声瓮气地道:“寨主……”
寇落苼道:“别烦。”
鸽虎正想说“我饿了”,眼珠子转了转,改口问:“您这么一大早过来,早饭都没吃过吧?肚子不饿吗?”
寇落苼道:“还好。”话音刚落,肚子却十分不争气地“咕”了一声,一群粗汉顿时压抑着嗤嗤笑了起来。寇落苼尴尬地道:“笑个屁啊。”
鸽虎趁机提议,“寨主,我看您等的那个人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来了,大家伙的为了您这桩事都没吃早饭,这等得都快饿扁了,要么咱们一边吃一边等?”
“一边吃一边等?”寇落苼冷笑,“正吃着的时候人来了怎么办?那不全穿帮了?”
鸽虎“嗨”了一声,道:“这有何难?派个人到前头盯梢望风不就得了!”
寇落苼作沉思状,“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鸽虎接着兴奋地道:“咱们都好久没聚在一起吃火锅了!这回咱们特意带了锅下来,还牵了一只羊,可得好好涮上一回!”
寇落苼微笑着道:“鸽虎果然思虑周全严谨细致。”
鸽虎拍拍胸脯,“那是自然!”
寇落苼道:“那盯梢的活儿就交给你了吧。”起身朝其他人一挥手,“兄弟们,咱们涮羊肉吃!”
鸽虎哭哭啼啼地捧着颗烫熟的小白菜往前走,身后一群人正在大肆煮火锅。老火骨头汤里撒上一把辣椒花椒茴香八角,煮得翻滚,新鲜的羊肉在汤水里涮了片刻即熟,夹到酱料碟子里一沾再送进嘴里,寇落苼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脸颊因热气与辣意变得通红,积压心底的伤心失望终于悄然散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