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草师爷(92)
傅云书被吓得浑身一颤,险些直接跌下山路去,他强撑着,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无耻狗贼!数年来略卖无辜孩提,残害人命,丧尽天良,我今日特来将你们捉拿归案,还不束手就擒?!”
那个尖细的声音古怪地笑了一下,似是对身旁的另一人道:“诶,怎么咱们头上的罪名又多了一个?老子怎么不记得老子什么时候卖过小娃娃?”
另一个声音略显低沉,不屑地道:“他们这些自诩正义之辈都这样,随意给人安插罪名,哪儿用的着证据?今天说你卖小孩,明天就能空口白话说你强迫他的八十老娘,寨主说了,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傅云书一时热血上头,紧握住莲子的手怒骂道:“你们这群拍花子坏事做尽,所犯罪行罄竹难书,云间寺、鸳鸯馆皆是你们的罪证!竟然还敢说自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左丘明都要被你们气得得掀开棺材板跳出来!”
“什么拍花子?别擅自给老子更改职业,老子是群鹰寨中人!”话音落下,四周齐刷刷地亮了起来,傅云书定睛一看,竟是无数支火把环绕在自己周围——他是什么时候被包围的?傅云书脸色一片惨淡,他竟毫无察觉。
握紧了莲子的手,又松开,傅云书用极低的、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一会儿我会挡下他们,你赶紧趁机逃跑。”
握在掌心的莲子的手忽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她小声地呜咽道:“云书哥哥……”
傅云书还当她不肯走,低喝道:“你先前明明答应了我的!要听话!”
莲子含泪用力点了点头。
傅云书深吸一口气,道:“怎么了?难道海东青养的是一群缩头乌龟?连个面都不敢露?”他冷嗤一声,嘲讽地笑道:“还群鹰寨呢,我看改个名儿,叫群龟寨吧。”
众匪确认了连他算上那个小鬼头只有两人后,纷纷从石后树间现出身来,先前那个声音尖细的人身形却甚是高大,将傅云书上下打量一通后,下了定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带了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竟敢上我金雕山,还出言不逊,你其实是来送死的吧。”
傅云书默数了一下,一共十五个土匪,没有熟面孔,也就是说还有不少人未曾露面。他心里暗暗苦笑,还真应了那句诗,出师未捷身先死。他道:“我不是来送死的,我是来送你去死的。”
“妈的!你既然想死,那老子便成全你!”那人果然勃然大怒,举起大刀就朝傅云书当头砍去。
傅云书也抽出了怀中藏的匕首。
他已经算好,这个人站的地方守着的人是最少的,算上他只有三个,刀砍到他身上时,他也有把握将自己的匕首在他身上留一个窟窿,到时候他们必然慌乱,莲子就有机会逃出去。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傅云书忽然想到他初来上任那日,也是遭遇了土匪,也是妄图用这把匕首以命相搏,最后却被一位青衫磊落的公子救下。
如果能再见他一眼就好了。
傅云书闭上眼睛,劈头落下的刀锋挟起风,拂起他散乱的鬓发。
“住手!”
一个熟悉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喊道。
千钧一发之际,寇落苼终于赶到,弹出一枚石子,击飞了手下手里无情的砍刀。
这一招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甚至连头也抬不起,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
在场的众匪盯着他愣了一会儿,随即纷纷欣喜地唤道:“寨主,您怎么来了?”
傅云书耳边嗡地一声,他听见了也听清了土匪们的话,脑子却和裹了浆糊似的一时转不过来。他脸上仍旧洋溢着极喜悦的笑意,甚至眼底满是遮掩不住的激动。
但是却有苦涩的、炽热的液体从眼眶涌出,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傅云书伸手胡乱抹去脸上这碍事的泪水,怔怔地望着终于抬起头来,眼底一片猩红的寇落苼。
傅云书笑着,道:“寨……主?”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这章码出来了,断更这么多天略感羞愧,幸好这一章比较粗长,聊以弥补。
祝各位小仙女节日快乐。
以及恭喜老寇,终于掉马,来人呐,放哀乐~
第104章 采生门(二十七)
傅云书笑问:“寇兄, 这是怎么回事?”
寇落苼双唇颤抖, 喉咙却仿佛瞬时沙哑,任他竭力挣扎, 也发不出哪怕一个字音, 他只觉自己一双眼睛既是酸涩又是疼痛, 眼前的傅云书也逐渐模糊,慢慢地, 就再也看不清了。
长久的寂静中, 只有火焰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有一个土匪终于忍不住问:“寨主,你们认识啊?”
声音挣脱无形枷锁的束缚, 寇落苼怒道:“闭嘴!”
“朝雨, ”站在一片火光掩映下的傅云书仍旧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他眉头微微蹙起,像是极为迷惑那般,温声问:“他们为什么叫你寨主?”
“我……”寇落苼哑口无言。
傅云书看着他,眼底依旧是无限的深情, 他道:“你说话啊。”少年原本清亮的嗓音忽然沙哑, 他几乎哽咽着道:“你说什么我都信。”
随便找个借口就好,再敷衍也好, 再搪塞也罢,他都相信。
寇落苼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缓步走到傅云书面前, 抬手温柔地抚上傅云书的脸颊, 傅云书也没有推拒,只是抬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寇落苼道:“他们之所以叫我寨主, 是因为我确实是群鹰寨的寨主,我的真名也不叫寇落苼,而是……”
傅云书微微地挑眉,“海东青?”
寇落苼沉默着,没有否认。
“哈哈哈哈……”傅云书忽然笑了,他随手拂开寇落苼抚在自己的脸上的手,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出了眼泪。
寇落苼道:“浥尘……”
傅云书单手撑着腰勉强直起身来,另一手抹去眼角滑落的泪水,然后手探入怀中,握住了先前那柄匕首,寇落苼一动也没有动,像是没有看见那柄匕首冷冽的锋刃那样,仍旧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傅云书忽然道:“海东青,你在我身边这么久,不会不知道我来九合县,究竟所为何事吧?”说着,他缓缓将匕首从刀鞘中抽出。
众匪顿时色变,纷纷抽刀意图上来保护,“寨主小心!”
寇落苼抬手止住众匪的动作,深吸一口气,艰难开口,用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见的音量,哑声道:“我之前说过,若我是海东青,便愿意被你招安……”傅云书神色冷然,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寇落苼继续道:“这句话,以前是真心的,现在也是,以后也依然是真心的。”
“以后?”傅云书嘲讽地扯了下嘴角,“那可没这个以后了。”
他的匕首已全然出鞘。
寇落苼眸光闪烁,然后缓缓闭上眼睛。此时此刻,他甚至想,如果受了一刀,能让浥尘消气,倒也值得。
匕首入肉,点点温热的血飞溅到寇落苼的脸上,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未曾传来,寇落苼惊诧地睁开眼睛,看见那柄匕首正插在傅云书胸膛上,而傅云书的手,正握在匕首的刀柄上。他失声惊呼,“浥尘!”
傅云书竭力忍耐,却还是有咽不下去的鲜血顺着嘴角淌落,因剧烈的疼痛,他额角青筋都暴起,傅云书却还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这一刀,是罚我身为九合县令,却识人不清、引狼入室。”
寇落苼惊慌失措,颤抖地握住傅云书冰凉的手,“浥尘……”
傅云书道:“滚。”
寇落苼怔怔地松开手,看着傅云书在莲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远。直到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他才如梦初醒一般,抬起虚浮的脚步,正要跟上,前边忽然伸出一条胳膊,将他拦住。
青燕子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抬手挡在他身前,面无表情地道:“寨主,你要去哪儿?”
寇落苼随意扫他一眼,“你怎么来了?”说着绕开他就要继续跟上去。青燕子又执着地挡了上来,“你们这儿动静闹得这么大,都快把整座寨子给吵醒了,我当然要过来看看。”
寇落苼懒得理他,直接把人推开就要追上去,青燕子急得在后头大喊:“陆添!”
寇落苼蓦地僵住不动。
青燕子道:“你还记得你去九合县衙是为了什么吗?”
静默片刻,寇落苼哑声道:“怎么可能不记得?”
长长地叹了口气,青燕子道:“你还记得就好。采生门遭受重创,幕后黑手渐露水面,连晋阳侯都亲临此地,搅得九合浑水一片,却正是我们摸鱼的绝佳时机……当年那条漏网之鱼,你可有眉目了?”
寇落苼低声道:“我已知晓他是谁。”
“那便不枉你往九合走这一遭。”青燕子行至他身后,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寨主,此乃非常之时,不要辜负了老寨主和陆伯父对你的期望。”
“我知道,”寇落苼失魂落魄地道:“可是他受伤了,我想送送他。”
青燕子眸光微动,最终无奈地长叹一口气,收回手,道:“那你早些回来。”
望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青燕子心中一时感慨万千,正不知该说些什么,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怪里怪气地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诗句分明深情动人,从这人的嘴里念出来却激得青燕子起了满胳膊的鸡皮疙瘩,他转过头,嫌弃地道:“鸽虎,你怎么来了?”
鸽虎没有回答,只道:“哎,今晚怎么就不是我巡夜呢?要是换我来巡夜,寨主和小县令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青燕子淡淡地道:“迟早的事。”
傅云书在莲子的帮助下艰难地爬上了马,却没有力气策马疾驰,只无力地伏在马背上一步一步地走。莲子在前头牵着马,担忧地一步三回头,问:“云书哥哥,你没事吧?”
傅云书吃力地摇了摇头,“我自己扎的刀子,我心里有数,死不了。”
虽然痛彻心扉,但他傅云书还不至于做出因情伤而自裁的事。
莲子像是松了口气,却仍是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傅云书还当她是怕土匪追上来,便轻声安慰道:“别怕,土匪……他们应该不会追过来了……”
莲子摇摇头,小声说:“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傅云书一愣,随即缓缓回过头去。官道宽敞,虽夜色深深,却仍能隐约望见远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始终跟在自己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