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明白。”
说了一会儿话,薛景闲有些唇干,这儿已经很偏僻了,在院子最深处,四周树木葱郁,亭子掩映,人迹罕到,近处是一处亭子,罗明还有杂事要禀报,薛景闲索性爬上去坐下,边倒茶边听他说。
他低着头,茶倒了半杯,瞥见靴尖处石台底下缝隙里卡着的两根细线,怔了下,弯下腰,长指捻起。
罗明没等到主子应声,抬头看去。
薛景闲拨过来拨过去看,揉捏了下,一根是金丝,一根是普通绣线。
“罗明,过来看。”
罗明也过来看:“是不是谁衣服勾着了。”
薛景闲:“一群大老爷们谁用金丝?”
罗明汗颜,的确,要不是主子管,他们在岷州自由惯了,又都是光棍,个个不修边幅得很,恨不得光这个膀子。
丫头不大可能,这府里统共也没俩丫头。
罗明不以为意道:“主子也别太紧张,是不是哪位大人过来,勾到了?”
薛景闲侧目看他:“他们出来逛,不知会我?”
“属下糊涂。”罗明自知失言。
主子和那些大人的关系并没表面上那么莫逆。
毕竟这世道,除了自己,没人可以信得过,手足尚且为利残杀,更何况只是这种老师的连带关系?主子长年在岷州,见面尚且人心隔肚皮,更何况隔着千山万水幽幽数十载?
主子惯于粉饰太平,其实心如明镜,该尽的力尽,该利用的利用,情尽七分,存三分杀招,以备不时之需。
情分是情分,可若越俎代庖没知会他就逛了他府邸,这便是自己毁了情分要勾起他的疑虑了。
罗明忽得想起什么:“是不是那天主家……他衣服勾到了?”
薛景闲也忽得想起,那天他和主家在这儿坐了坐。
薛景闲道:“你这两日在府中暗中盘查下,别打草惊蛇,我明天去问问他。”
罗明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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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的。”江熙沉从腰上解下荷包,拉开朱红绳带,将两根绣线轻轻捻出,拉过薛景闲的手,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他手里,弯起了他的手指要他拢着,生怕两根头发丝一般细小的丝线被风吹跑了。
搭在自己手上的手撤开,薛景闲回神,道:“怎么还要拿回去看?自己用没用过第一眼还分辨不出?”
江熙沉轻飘飘地瞥他一眼:“我从不用金丝,又土又重。”
“……”薛景闲怔了下,瞥向他袖口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图纹样式,“那你这……”
江熙沉拨起袖口:“这是浮光线,丝线浸泡在金水里,之后外面染了一层金粉,里面还是普通轻盈的丝线,你这根是纯粹的金丝。”
“……是我孤陋寡闻了,”薛景闲道,“那你第一眼就知道不是你的,为什么问我要走?”
他来得及,端起茶就要灌一口,江熙沉微不可察地扬了下嘴角:“宫里的。”
薛景闲猛地呛了一下,默了一会儿:“何以见得?就凭一根金丝?”
江熙沉摇头,撂下茶盏:“是因为这根绣线。”
薛景闲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向了另一根他并不太指望的普通绣线,它是翠竹色的,带一点草木青。
江熙沉道:“我叫了布铺的老板过来问了问,他分辨再三,说这是熙州锦的丝线。”
“熙州锦”三个字一出,薛景闲脸色骤沉:“每年进贡匹数不足一手之数的熙州锦?!”
他说的布铺老板,肯定不是一般布铺,管进贡的都有可能。
“对,”江熙沉瞥了他一眼,“这快五月份了,熙州锦和之前给你的清州茶庄的贡茶,差不多是同一时间入宫的,半个月便做成了衣服或是饰物,还敢堂而皇之地穿戴在身上……”
江熙沉顿了顿,别有深意地一笑:“你觉得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人?”
薛景闲没好气看他:“你别幸灾乐祸了。”
事情严重,他却并没如江熙沉意料的如临大敌,直接道:“明确点。”
江熙沉微讶扬眉,歪头看他:“你就知道我知道了?”
薛景闲唇角弯起,没好气抬眼看他:“要什么?”
“没想好,先欠着,”江熙沉气定神闲地坐回去,撇了撇茶上浮沫,“二皇子。”
薛景闲眸光骤冷。
江熙沉神色微讶:“你看上去好像并不惊讶?”
薛景闲从果盘里拿了个柑橘,剥了起来:“他之前暗中联络过我,我对他有所了解,是他的话,不奇怪。”
江熙沉“哦”了一声:“图什么?”
薛景闲玩味一笑:“让我当他的狗呗,还能是什么?”
江熙沉恍然。二皇子萧承允和三皇子萧承尧一文一武,二皇子钱财在手,比之萧承尧输了兵力,竟是打上了岷州“山匪”的主意。
薛景闲道:“许我事成之后封侯拜相。”
江熙沉稍抬起眉:“事成?”
薛景闲睨向他,似笑非笑。
一阵短暂又微妙的沉默,江熙沉也跟着似笑非笑:“今日没带剑?我脖子倒是时时刻刻带着呢。”
薛景闲气笑了:“你说你怎么这么记仇?你就不能记点好的?我就没对你好的时候么?”
江熙沉手一顿,语调倒是如常:“商贾薄幸,我只记坏不记好。”
“哦,”薛景闲叹了一声,对这答案丝毫不意外,“那我可得换着方儿欺负你。”
江熙沉垂下眼帘,又说回正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旁人总想着,二皇子三皇子,非此即彼,总要选一个的。”
“我没怎么想,”薛景闲漫不经心道,“与虎谋皮,就是得道升天了,繁华煊赫也只是一时的,他能借你的刀杀别人,当然也能借别人的刀杀你,永无宁日。”
“不与虎谋皮,”江熙沉似笑非笑,“难道你想造反不成?”
这二字轻而易举地就从他嘴里出来了,薛景闲心道他可真是胆大妄为,“怎么,你想造反?”
江熙沉当然知晓他是在试探,他们虽见面日短,却有多年的合作交情,心照不宣地将所有所为的本心当成了禁忌,避而不谈,如今却无意触及:“我不想。”
主家否定地干脆利落,薛景闲唇角笑意耐人寻味:“真话假话?”
江熙沉轻飘飘地和他对上视线:“难道你期待是假话?你想?不然落草为寇做什么?”
薛景闲不假思索:“我也不想。”
江熙沉:“真话假话?”
薛景闲暗中笑了,他这是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了:“我知道谁有这个心都不会承认,但我是真的不想。”
江熙沉将信将疑。
说实话,他到现在都捉摸不透眼前这人,说他深沉,弯弯绕绕多,他有时候又坦率得超乎想象,说他疑心重时不真威胁假戏弄地发难,可他有时候又主动、有魄力到超过他以往认识的任何人。
他身上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却没拖着他,让他优柔寡断,反而让他进退得宜。
“那你……”
薛景闲懒洋洋道:“但求自保,这世道已经逼得人像个反贼才能自保,护他人无虞了。”
江熙沉稍有些怔然。
他身在其中,才明白他这句宛若推诿的话,到底有多少情真意切的感叹。
感同身受。
坏人升官发财,好人朝不保夕,好人只有比坏人看上去更像坏人,才能如鱼得水。
若他没有说谎,那居然是志同道合之人。
若是假成婚,也不至于因本心不同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
“俗话说,”薛景闲将手中拨好的柑橘递给江熙沉,“文官衣绣禽,武官袍纹兽,为护心爱之人无虞,在下愿化身衣冠禽兽。”
江熙沉回神,看着那个在这句话里递过、剥得完美无缺的柑橘,心莫名跳得快了一瞬,一阵短暂的沉默,江熙沉淡然接过,睨了他一眼:“没有这句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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