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两位伯是谁?”
“汪广洋和刘基。”
果然如此,这一天终于还是要来的。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朱标沉默下来,很多要说的话堵在嘴里,却连一声叹息也无法发出,七上八下乱成一团,抓不住话题的开头。
千百年来,特殊的例子只朱标一个,除了他的镇妖司,任何地方都容不下为朝廷做事的修士。
刘基从前只是挂名的军师,从未真正进入朱元璋的利益集团,所以才能以秘法保留自己的法力,而帝王的封赏一旦下达,再神奇的法术也瞒不住天道,他一身的修为顷刻间便会化为乌有,干干净净,从前种种如同幻梦。
“……心疼了?”
朱元璋听不到朱标的回答,轻声问了一句。
黄禧的头自从他们谈起封位时就已经快要垂到地上去,如今听到这样的父子对话,更是屏住了呼吸,恨不得装作一个死人。
“这是刘先生的选择,儿臣没有理由心疼。”朱标叹了口气,“想要完成抱负,做壁上观从来是不行的,他是时候从天上走下来了。”
“父皇自淮西起家,跟随立功的将军们多数都是淮西人,就连李善长也不例外,这样庞大的集团,除了浙东文人,还有谁能去抗衡?”
“外面起了流言,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这话虽是淮西勋贵们为了捧杀传出去的,但刘伯温早已搅进浑水里了。”
朱标继续道:“他是浙东文人的表率,要想平衡朝局,必须也只能站出来做那只领头羊。”
“标儿。”朱元璋停下了,他转身回来,拉着朱标的手让他站到自己身边。
黄禧如负重释,迅速挪步到后面提着灯,尽量减轻脚步的声响。
“咱一直没有和你说咱的心里话。”朱元璋道,“但你知道,那是因为咱相信你,你从小就懂事,不用爹和娘多操心,爹相信你什么都能想明白。”
“你和刘伯温走得近,咱没说什么,他确实能教你许多爹不懂的知识。你和韩林儿交朋友,咱也没说什么,咱知道你心软,见不得可怜人。你和朱文正不对付,咱更是无话可说,因为那是他自己不知分寸,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这里头呢,有的是你错了,有的是别人错了,还有的谁也不能怨,怨谁也没有用。”他继续道,“咱知道你去看了小明王,拱卫司的人和咱说了,从凤阳回来的后半截路上,他们没见到世子下车。”
朱标眼前浮现出去年冬天的寒水与芦苇,他打断了朱元璋的话:“爹,你是在安慰我吗?”
“差,差不多。”朱元璋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过后却是有点扭捏的大方认下,“你是咱的嫡长子,你一出生,咱的整颗心就分了你一半,还有一半在你娘那里挂着,你叫咱怎么能不关心你?”
朱标笑了:“我没有父皇那么吝啬,不过我虽分了一些出去,现在也已经收回来了。”
朱元璋的眼神在夜色中柔和下来,黄禧的灯照不到他这里,在茫茫黑暗中,执掌江山的帝王仗着无人发现,终于展露常人的感情。
“其实那个时候儿子差点没有忍住,几乎只差一点点,也许我就会让父皇失望了。”朱标道,“但是小明王在临死的时候,曾说了一句话,让我改变了想法。”
“他说什么了?”朱元璋好奇道。
“他说自己要是有重来的机会,一定会杀了父皇,让我也尝尝没有父亲做靠山的滋味。”
“人之常情罢了。”朱元璋见怪不怪,“圣贤书上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实在是天真、幼稚,书生之见耳。”
“我也这么想。”朱标看着地上一长一短的影子,“如果救了韩林儿,我怎么能保证他会永远安分呢?”
“标儿。”朱元璋道,“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咱和你都不能出错。这句话的意思,不仅是说咱们两个要步步思量,也是说天下无不是的君父,谁也不能让咱们低头。咱们一低头,世道就乱了。”
“是,儿臣记住了。”
“当皇帝要会用人。”朱元璋道,“人用对了,事情便迎刃而解。朝廷里不会有真正的忠臣,也不会有真正的清官,贪不贪,忠不忠,他们自己说了不算,咱有时候说了也不算。你只要往他们脖子上牵根绳,驱使他们去动,去争,看清楚局势,时机到了,把绳子收紧,勒死还是勒晕,天子说了算数。”
“咱和刘基谈过,他要御史中丞的位置,咱给了。他没有要爵位,咱给他一个伯,仁至义尽,当作补偿吧。以后怎么样,谁也说不准了……”老朱伸手摸了摸小朱的头顶,“你和他亦师亦友一场,有什么要求,现在和咱提一提,以后可不准了,淮西与浙东斗起来,太子万万不能站队。”
天上的星很远,书房的灯被太监们点起来,拉扯开阴影。
“再给个恩典吧。”朱标道,“刘伯温的老家是青田县,儿臣请父皇下旨,青田县永不加赋。”
第153章 典礼
天夜将明,各处殿宇的屋檐下,道路两旁的台柱边,处处有宫女太监忙碌的身影,灯笼的红光与尚未消失的星空对应,由点连片,染红了宫城,檐角的走兽在光芒中显现出精致的细节,头颅昂扬直上,仿佛也在期待着什么。
大路上不时有三五成群的太监们合力捧着巨型托盘跑过,里面装着的尽是还未点燃的蜡烛和火石。
时近夏日,天亮得很早,但是这对马上要到来的册封大典显然还不够,为了保证典礼正常举行,让朝臣顺利出入,更为了彰显皇室的身份地位,庆祝新建好的紫禁城将要成为全天下的中心,这些准备都是有必要的。
月亮高悬空中,照耀着奉天殿前雪白的台阶,在天空的另一侧,朝阳带着霞光逐渐从紫金山后升起。
阳光成束,直射在平坦宽阔的广场上,恢宏壮观,汉白玉石桥下的河水潺潺,清列动听,楼阁飞檐上一层层的琉璃瓦熠熠生辉,反射出夺目金光,诱惑一代代青年才俊扎入庙堂。
许多人耗费一辈子的心力,为的不过就是能站在这里被至高无上的皇帝传唤。
数百位官员按地位高低排好队列,低眉顺目在奉天门外站着等待,一左一右两排雕塑般垂首的太监们手中提着灯笼,这是在城墙庞大的阴影笼罩下,他们唯一的光源。
文官首位站着的是李善长,武官最前端站着的是徐达,以往不常见的各个面孔,今日都到齐了。
李善长昨夜没有睡着,他认为即使再老持稳重的人,也无法在这样一个夜晚控制住激动的心情。半夜吃喝一顿,他由妻子梳了头,戴好网巾,束上梁冠,套好袜履,一件件穿上道袍、中单、下裳等礼服,最后佩好大带、革带、佩绶等金银玉质的装饰,站在镜前仔细打量几遍才敢出门。
一身服饰衬得他气度不凡,宛若话本里走出来的清正宰相,赤红色、金色、黑色完美的融合在绣娘的巧手下,下摆的每一处设计,抛却美观与顺应天地的因素,全部是为了让臣子在君王面前端持礼法,缓步慢行。
李善长是官场上的老油条,很擅长给自己贴金,和朱元璋相处多年,他也很清楚所侍奉的帝王的脾气,知道怎么样才能既表现自己,又不让朱元璋反感。
在这场重大非常的典礼上,他决心一个错不犯,一个风头不出,天塌下来了也不躲。
事实上,封公封侯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大家都知道陛下要封六个公,只是没人知道是谁。许多人猜测太子和皇后肯定知道消息,皇后那边没有办法接近,于是纷纷去和宋濂套近乎。
宋濂发现最近找他指点诗文的人特别多,好些写得烂成狗屎,也敢拿过来给自己看,他原来根本想不到以自己在文坛的地位,还能见到这种低劣凑数的文章。可惜的是老爷子向来护犊子知分寸,不肯因为钱财厚礼去麻烦朱标。
门前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的心里都在想着前程与未来,有的人在想官位,有的人在想派系,有的人想要党争,有的人想着百姓,有的想贪污,有的想清廉,有的愿意谄媚迎上,有的妄想以直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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