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握着茶盏的手明显停住了。
谢灵玉不会看不出来自己刚刚提到谢珩时,李稚所流露出来的异样,“我自知不该说这句话,但我一见到你,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他,道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我想起他对我说过的话,他与你……”她停了停,声音愈发轻起来,“这几年他一直在找你,你不愿意见他,是因为还恨着他吗?”
李稚缓缓捏紧了手中的青瓷茶盏,终于道:“我从未恨过他。”
谢灵玉骤然没了声音,李稚除此之外再没多说,他的神情、语气、动作都保持了克制,但谢灵玉却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心中的暗潮汹涌,她在那一瞬间忽然全都明白了,同样是久久没有说话。
谢灵玉像是想极力平复心情,但呼吸却不自主地紧了起来,哑声道:“道吟啊,他从未赞成过士族的所作所为,他前往盛京,正是为了不重蹈覆辙,他倾尽心血只是想做成这一件事啊,”声音越低,压抑的感情却愈发涌上心头,最后几句话已经不像是在对着李稚说,反而像在喃喃自语,“道吟啊,他甚至都不知道,你说从未恨过他,他一个人待在盛京城中,谁又能知道他呢?谁又会真正在乎他呢?”
谢灵玉慢慢拧起眉头,低声道:“我唯一的弟弟,谢家最后的栋梁,他们不肯放他离开,却又日复一日地折磨他,直到像葬送梁朝一样葬送掉他,谁又能陪在他的身边呢?我的道吟啊。”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
李稚听着谢灵玉无端嘶哑的声音,袖中的手重新攥紧了,红炉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看不清那一刻他的神情。
谢灵玉渐渐止住情绪,抹去眼中的泪水,“失礼了,我实在没想到,你说从未恨过他。”她重新望向李稚,极力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今夜我原本是想告诉你,谢珩他从未想过伤害你,他心中很喜欢你,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喜欢,没能救下你的哥哥,他始终深怀愧疚,这番话并非是祈求你的宽恕,只是我想起当初你对我们的信任与亲近,想必你的心中也一直感到痛苦,我只希望你能够稍微好受些。”
李稚道:“我,”他一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也已变得沙哑,短暂地沉默了下,“我明白。”
谢灵玉听见他如此说,心中的愧疚却愈发涌上来,仔仔细细地看着他脸上的每一处,眼神中满是慈爱,却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李稚离开王家故居后,走在大雪覆盖的长街上,一直注视着前方,忽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刺骨的寒冷灌入口鼻,强烈地刺激着肺腑,他这才像是短暂地恢复了知觉,在原地停住脚步,雪仍在下,雾华朦胧,一切都是将亮未亮、忽明忽灭的样子,他在雪中站了很久,前尘往事汹涌而来,他终于闭了一瞬眼。
遥远的盛京城。
谢珩一个人坐在湖心亭中,手中翻着一封刚收到的边关信件,他的目光停在其中简短的一行字上,再没移开过。
“氐人进犯青州,赵衡千里驰援。”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对方正往前走,却又停下脚步,隔着千山万水,那一刻相知相守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以至于谢珩第一次没能将如此重要的书信读完,他注视着那个名字不断沉思着,湖上雨雪纷纷,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裴鹤走进亭中,正好望见谢珩的样子,却没有发出声音。
谢照自从得知是谢珩亲手放走赵衡后,他再也没有坚持先前的立场,让谢珩回到中书省,反而不着痕迹地剥夺了谢珩参知政事的权力,将他放逐到核心政治圈以外,虽说谢珩现在身上仍然担任着官职,但地位大不如前,这是谢照为了维护士族利益所做出的决定,也是三省官员共同推动的结果。
三省官员察觉到,相较于多年来放任西北为所欲为、甚至前两日还突然提出辞官的谢珩,谢照更像是能让他们依仗的人,老丞相或许年事已高,但至少他的心始终向着京梁士族,不似谢珩实在难以揣测,想到三年前谢照一出手即灭掉广阳王府,他们此刻更希望能由谢照出面主持大局。
此消彼长,朝野中针对谢珩的反对声音渐渐高起来,谢珩的反应倒是很平静,或许是真的累了,他主动退居二线,默认了众人的选择。
裴鹤对谢珩道:“已经收到确切的消息,赵衡离开豫州前,命雍、幽、崇、扬兵马前往青州汇合,如无意外,青州府之围已解,等过两日收到桓礼的书信,就能得知更详尽的情况。”
谢珩合上手中的信件,他站起身离开湖心亭,裴鹤见状跟上去。
第128章 谢珩弑君(一)
谢珩与谢照虽为父子,但双方执政理念却截然不同,谢照认为,雍州叛乱后,第一要紧的事是安抚人心,他重新执掌三省后,废除了谢珩严于御下的主张,以尚书省的名义颁布了一系列新政,清凉台一扫谢珩执政时的紧张气氛,又加之赵衡的军队忽然主动撤离淮阳道,更多的人开始相信:
赵衡不过是虚张声势,梁朝江山仍是固若金汤。
想想也知道,三百多年的国祚,如此稳固的统治,怎会轻易地被一个来历不明的皇子推翻?赵衡不过是占据先机才略得了些便宜罢了,一旦东南守卫力量集结,叛军必将不攻自破,这种言论在京畿地区流传很广,伴随着王公贵族懒懒散散的议论声,一切似乎又回到多年前那个令人歌咏的太平盛世。
一场梦做得太久了,人往往会沉溺其中,即便已经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天崩地裂的声响,却仍是从内心深处不愿意去相信,与其忧虑不可知的前程,倒不如白日纵酒放歌,在这靡靡狂欢中忘却一切,是以当氐人入侵、边关告急的消息传来时,盛京城的贵族们却全都在围绕着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打转:酒。
临近年关,清凉台各家都在筹备酬神事宜,不时有披着羽衣黄裳的道士从雪地中翩跹走过,与千里之外的西北相比,盛京的街道上尽是一派神圣清静的气氛,唯一的特殊之处是不久前朝廷刚刚颁布了为期三年的禁酒令,酿酒需要耗费大量粮食,十三州各地正逢荒年,为了节约粮食,宫中颁布禁酒令,但特许士族豪门使用米酒用以祭祀。
禁酒令的本意是减少铺张浪费,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它却完全起了反作用,今年还能使用米酒祭祀的多是世家豪门以及五服之内的皇亲国戚,这反倒使得酒一跃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尤其西北正在打仗,物价飞涨,多地粮食贵如黄金,这时能大量酿酒的家族更彰显出其豪横财力,一时京畿地区刮起了屯粮酿酒的风潮。
近日京中百姓讨论最多的无疑是梁淮河倾酒一事,皇帝舅父江阳王与盛京豪门子弟杨升斗富,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双方统共倾倒了几十万斤酒祭祀河神,使得梁淮河一度散发出醉人的熏香,喝不到酒的乞丐成群结队来到河边掬一捧河水,即刻就醉泡在这场大梦中,据说还有不少人喝多了冻死在雪地里的。
酒池肉林已是古人想象中的豪奢极限,但对比今人这浪漫辉宏的手笔仍是如此不值一提,当江阳王与杨升站在望江楼上一挥手倾酒成江时,他们真的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时代,神仙们坐在云端之上享受着他们贡献的牲品,而眼前的盛世江山将会如题刻在高楼中的诗句一样万代隽永:“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高楼。”
就在同一日,氐人铁骑刚过雍阳关。
清凉台。
尚书省的朱楼中,紫金铜炉将夜晚照得温暖舒适,柔软如雪的银狐地毯铺在地上,三省官员齐聚一堂共同商量西北的战事,在座的约有二十余人,谢珩、谢照、韩国公卞蔺、杨氏三公等人皆在场,这实则是个很难得的画面,每个人背后都代表着一股势力,京梁士族的权力百川归海,整个梁王朝的命运将在这一场围炉夜话中确定下来。
谢照咳嗽了声,他的身体已经肉眼可见的衰败了,面颊精瘦干枯,双眼微微凹陷,连头发都没仔细整理过,两条碎发沿着鬓角垂落在肩上,像是松脆的枯枝一样微微颤动着,昨夜风雪不停,他收到青州的战讯,在谢灵玉的房间中静坐了一夜,出来时咳血不止,到了傍晚,他不顾众人的劝阻,仍是坚持前来清凉台主持议事,这会儿面色有几分难掩的苍白,他看向一旁坐着的谢珩,父子俩都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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