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停留
我命真的不余三月吗?
我会死在谁的手上?
话到嘴边,孙闻斐咽了下去。
他布满血丝的两眼静静仰视周怀南。
他问:“二少主为何接近我,为何冒险救我?”
他话落,周怀南一瞬有些手足无措,目光左右飘忽,细白的指节盖在唇上,轻轻咳嗽。
他低下头:“因为,因为我与孙侠士有缘。”
孙闻斐干笑一声,声音难听极了。
“我不知二少主擅不擅卜卦,但二少主一定不擅长骗人。”
周怀南头埋得更低些,小声道:“也不是,不算是骗你。”
孙闻斐移开眼,不再追究,他淡淡道:“我如今是个废人,随时可能殒命,那就请二少主施一施神通,且带我下了这山去罢。”
周怀南呼出一口气,打起精神,一边推着他,捡着些干燥平坦的路走。
孙闻斐无力地仰倒在轮椅上,懒散闭起双眼,好半会儿后,枝头一滴残雨落在他眼皮上,他才发觉二人还在原来的地方来回打转。
他压着恼怒:“二少主,你这是与我玩得什么游戏?”
周怀南“啊”了一声,道:“路不好走,我在找路。”
“没有路了。”孙闻斐无比郁闷,“你当初是怎么找上来的?”
周怀南:“如今离你失踪那日,已过整整三日了,我两日前便上了山,今早才随方才那位丐帮的兄弟找到洞里,只是恰逢昨日夜里大雨,我前日来时的路已被淤泥完全堵塞,不能通行了。”
“说得好。”孙闻斐失望不已,话不免刻薄起来,“那你我就在原地等死吧,二少主要不还是把我推回洞里,你尚能全身而退。”
“别说气话。”周怀南轻声道,他突然手指着前方,“闻斐,你看,前头树下藏着只獭鼠!”
孙闻斐懒得去看,凉凉道:“那可真是好稀奇的事。”
“它也发现我了,它在看我。”周怀南惊喜道,“但它却不动,大概是受伤了。”
孙闻斐不想接话,眼见周怀南撒开了轮椅,蹑手蹑脚朝前走,他鞋袜和裤腿全陷进淤泥里,一步一顿,盏茶的功夫,他沿途而返,自树下抱回一只脏兮兮的旱癞。
那旱癞肥得不行,婴儿一般大小,在周怀南怀里不断挣扎,甩了他一身的淤泥。
泥点溅到周怀南脸上来,他有些痒,又或许觉得好玩,于是朗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闻斐,你快来看,它长得好胖,我从没见过这么胖的獭鼠,我快抱不动它了。”
孙闻斐看着他清俊的脸上满是被甩落的污渍,不觉皱了皱眉。
“你怀里有火石和刀吗,一会儿把它烤了吃。”
周怀南“啊”了一声,低头看看,分明有些不舍。
那旱獭成了精似的,好似听得懂人话,孙闻斐话一落下便不动了,两只前爪乖巧地搭在周怀南胳膊上,黑亮的眼珠隔着老远巴巴地瞅他。
孙闻斐实在痛苦,他两手不能动弹,周身伤口都在作疼,他倦乏又烦躁地移开了眼。
周怀南扒拉着怀里的旱獭,察觉它腿上有异,便拿了清水来将这毛孩擦拭干净,用绷带缠紧了它尚在流血的右腿。
周怀南看了一会儿,满意极了,揉着它的爪子:“这回好了吧,这回不痛了。”
周怀南还和一只旱獭玩闹了半天,耳边一阵风声掠过,孙闻斐耳尖一动,两眼倏然一瞪。
“周怀南,有人!”
周怀南和他的獭鼠闻言一起愣愣回过头,草丛里的人迟疑了一下,片刻拨开草,缓缓探出头来。
是两名村夫,就在这山里以打猎为生,周怀南手里的旱獭是散养的,与村夫彼此熟识,有了些感情,今日晨时獭鼠不慎踩了捕猎夹,不知蹿到哪里去了,这俩山野村夫便一路找了过来。
周怀南将擦洗干净的旱獭还给了他们,向他们询问他们是打哪里来的,这里可有下山的路。
村夫一脸憨厚:“前几日大雨,山里遭遇了泥石流,我们本是不出来狩猎的,遇见二位实属碰巧,下山的路不止这一条,但恐怕熟悉这座山的人才知道,我们愿为二位指路,只是山路泥泞难行,这两日怕是不好出这山。”
周怀南高兴不已,握着村夫的手,满眼恳求:“这位是我的朋友,他无意被……山中虎豹所袭,落下重伤,我没法一个人带着他下山去,在下有个请求,我二人想去您二位处借住几日,不知两位能否行个方便?”
他说罢便掏出银子往村夫手里塞,村夫粗鄙惯了,哪里见过这样精致昳丽的人,便是沾了尘,也是极好看的,一时觉得银子烫手,忙是推脱不已。
孙闻斐在旁,直听得一张脸都扭曲起来了,他恨不能再长出一双手来,捂住周怀南的嘴巴。
明眼人一看便知,自己是受了酷刑,绝不是被野兽所伤,周怀南老实巴交把实情全说了,出手又这么大方,这些村夫暗地里一合计,他二人不久便要被抹了脖子抛尸荒野了。
他冷声说道:“不行,现在就下山,钱可以给你们,你们必须想法子,即刻送我出去。”
另外三人都愣了一下,村夫十分为难,周怀南走上前接过他的轮椅。
周怀南蹲下身同他咬耳朵:“可是贸然下山会很危险,你要是实在着急,我替你联系怀晏,让他派人来接应你,你在山里暂住两天,倒也无妨。”
孙闻斐朝前冷冷一瞥:“你对这二人是当真放心,今夜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周怀南眨了眨眼:“可是,我觉得对一只动物都有所牵挂和感情的人,又怎会有伤害其他人的念头呢。”
孙闻斐默然,一时竟无法反驳于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我们会遇到这两个人,这也是你提前算好的吗?”
周怀南一双唇微微上挑,没有回话。
到了地方,村夫待他二人倒很是客气,清理出一间柴房,将自己的卧房让了出来供二人居住,见孙闻斐伤情严重,又拿来许多备用的止血疗伤的药膏,说是祝孙闻斐能早日见好。
村夫给烧了热水,备了饭菜,环境虽简陋,重伤的孙闻斐在此也算是勉强能够喘口气来。周怀南吃过了饭,端来水盆和湿布,要替孙闻斐擦拭身子。
孙闻斐垂着眼,见周怀南撩开自己结成一团的发,解开自己血迹斑斑的里衣,蹲在他身前仔细为他拭干净。
周怀南柔软的乌黑的发丝垂落在地上,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小心翼翼擦拭着,突然肩头一颤。
孙闻斐一顿,见他的手停在自己被刺穿到深可见骨的脚踝上,半天没有去碰。
孙闻斐:“有劳二少主为在下清理伤口。”
周怀南不说话,孙闻斐无奈道:“不痛,上药吧。”
周怀南看了看他,那目光软绵绵的,他道:“会好起来的。”
孙闻斐心头一刺,突然不想对上他的眼睛。
他道:“好了,睡吧。”
孙闻斐原以为自己会在血腥的梦境里挣扎不休,不料这夜,一夜无梦。
孙闻斐醒来,床边已经空了,室内那股烛香还未散,桌上摆了热腾腾的饭菜和一副碗筷,他刚一动作,村夫便从门外探出头来,将他扶起,推到轮椅里去。
孙闻斐问:“我朋友呢?”
村夫挠了挠头:“在外头,看花吧?”
村夫推着他走出门去,见日光打在光秃秃的梅树枝上,一身雪白衣裳的周怀南仰头看得起劲,他听见了动静,轻轻侧过身,梅枝筛下的光影泼在他脸上,眉如墨画,轮廓如描,他眼里春波粼粼,映着孙闻斐的影子。
他站在光里,如玉像一般,手指着干枯的梅枝轻快说道:“闻斐,你看,你头顶的梅枝刚刚打了苞,是为新生,甚美。”
孙闻斐很长时间才收回目光:“嗯。”
周怀南回眸,浅浅一笑:“这里很好,什么都好,我们留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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