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便取出三钱银子交给她,随手拿了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就站在蒸笼前头细嚼慢咽。
一个包子还没吃完,刚才跑走的小乞丐领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跑了回来,扶桑慷慨道:“随便吃随便拿,我请客。”
小乞丐们欢呼一声,一双双黑乎乎的小手抓起包子就往嘴里塞,大婶嫌他们弄脏了蒸笼,大呼小叫起来:“别碰我的蒸笼!我帮你们拿!”
这场面教人心酸,扶桑不忍多看,牵着马儿走了。
立冬那日,扶桑在永渠城落脚,住在城中最好的客栈里。
本想住天字一号房的,可惜被人捷足先登,只好住进了天字二号房。
一号房住的应是一家三口,时有小儿哭闹,扶桑听着,很难不想起小船儿,也不知道他这段日子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饭,生病了不曾。
有人敲门,是小二送来了饭菜,扶桑戴上帷帽,还没走到门口,忽然听见一阵乱响,紧接着响起孩子的哭声。
开门一看,门外一地狼藉,饭菜和碗盘的碎片四溅,孩子在这边嚎啕大哭,小二在那边傻站着,一脸无措。
孩子的爹娘从隔壁天字一号房快步走出,小二这才回魂,磕磕绊绊地向他们解释,是孩子在走廊乱跑时撞到了他身上,他想躲没躲开,手中的托盘却不小心翻了。
孩子他娘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所幸孩子并未烫伤,只是外袍上溅了些菜汁而已。这对夫妻十分善解人意,不仅没有怪罪小二,反而还要赔扶桑一顿晚饭。
“不用不用,”扶桑摆手拒绝,“孩子没事就好。”
夫妻俩便也没有坚持,带着还在哭泣的孩子回房去了。
等扶桑吃完饭,天已黑透了。
他想洗个澡,又怕身子太虚,容易着凉,正自犹豫,听见敲门声,温和的男声道:“我是天字一号房的住客。”
扶桑拿起帷帽,顿了顿,复又放下,走去开门。
对方看到他的脸,明显怔了一下,蹙眉道:“公子瞧着似曾相识,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扶桑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眉眼,强自按捺着心里翻涌的情绪,轻笑道:“我曾路过旸山县,与陈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对陈公子的才名也有所耳闻,想必陈公子如今已金榜题名了罢?”
这位“陈公子”,正是旸山县那位大才子陈怀顾,澹台折玉曾对他施以援手,助他逃离父亲的掌控。
其实扶桑之前就认出他了,因为他的眉眼和春宴特别相似,正因如此,扶桑才会对他印象深刻,时隔两年还能轻易认出他来。扶桑之所以没戴帷帽,也是想清清楚楚地看一看那双与春宴神似的眉眼。
陈怀顾又盯着扶桑看了片刻,猛地心头一震:“你是——”
“我是谁并不重要,”扶桑轻声打断他,“我只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
陈怀顾哑然少顷,神色恢复如常,低声回答扶桑刚才的问题:“托那封引荐信的福,我成了崔太傅的门生,并在来年的考试中被圣上点为探花,如今在翰林院任修撰一职。”
“修撰……是掌修国史的官职吗?”
“是。”
“也不知史书会如何记载他……”
陈怀顾当然知道扶桑口中那个“他”指的是谁,“他”对他有知遇之恩,这份恩情他始终谨记在心,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报答,然而,然而……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扶桑见他面色悲戚,忙说起别的:“没想到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陈怀顾轻咳一声,道:“非鱼随我赴京前就已有了数月身孕,我要娶她为妻,我爹抵死反对,当时闹得很僵。”
“那你们现在成亲了吗?”
“在我高中之后,便由崔太傅为我们主婚,正式结为夫妻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恭喜你们。”
这世上既有负心汉,也有痴情郎,只是负心汉常见而痴情郎不常见,毫无疑问,非鱼是幸运的。
“你要去哪里?”陈怀顾忽问,“我和非鱼要回旸山,如若顺路的话,我们可以带你一程。”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扶桑道,“不过我想自己走。”
陈怀顾点点头,正欲告辞,蓦然想起来意,将一直拿在手中的金漆缠枝纹捧盒递过来,道:“这是非鱼亲手做的点心,算是一点补偿。”
扶桑接过来,道:“替我谢谢非鱼姑娘。”
陈怀顾回房去了,扶桑关好门,到桌前坐下,打开捧盒,甜香扑鼻。
才刚吃过饭,一点都不饿,可他还是拈起一块菊花糕,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糕点明明是甜的,可咽到肚里后,却泛起些许苦涩。
扶桑没洗澡,早早睡下了。
外头风声呼啸,犹如鬼哭狼嚎,扶桑有些怕,一只手埋在枕下,握着那把匕首,就算睡着也没松开。
早睡早起,天刚蒙蒙亮扶桑就退房上路了。
太阳一直躲着不出来,乌云密布,寒风刺骨。
可能要下雪了,扶桑猜想。
然而直到他离开信陵县,这场雪也没下来,但天仍旧阴着,扶桑心里也弥漫着重重阴霾,才好转没几天的心情重又低落下去。
当初第一次遭遇刺杀就是在离开信陵县的路上,扶桑骑着马儿在那条林间小道上慢行,除了秃枝败叶什么都看不到。
如果死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扶桑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慌忙告诫自己:你不能死,你答应过玄冥和小船儿,你会回去的,你不能食言。
离开这里,赶快离开这片阴森的树林。
扶桑刚要甩动缰绳,倏然听见了兵刃相接的声音,他骇然四顾,却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是幻觉吗?
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扶桑夹紧马肚,猛甩缰绳,马儿登时扬蹄狂奔。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马儿竟将他带到了那座小山村,他翻身下马,沿着山脚下的小径往前走,果然让他找到了那间临湖而建的小木屋。
湖边杂草丛生,虽然早已枯黄,但马儿照样喜欢吃,扶桑放它自由吃草,他走到门口,抽掉插在门鼻上的小木棍,推开两扇木门,探头往里看,里面当然没人。
抬脚进去,看看东头的土炕,看看西头的灶台,这里的一切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物是人非,扶桑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摘下帷帽搁在桌上,俯身把桌子底下的破烂铁盆拿出来,放柴生火,而后便坐在火边发起呆来,沉浸在回忆中不可自拔。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天色已昏暗得犹如夜晚。
想起马儿还没栓,扶桑起身出去,把还在吃草的马儿牵到屋后,拴在树上,他返回木屋,关好门,往铁盆里添几根柴,让火烧得旺些,好把屋里照亮。
灶台旁边的墙上挂着熏好的腊肉,他取一条下来,翻来覆去研究半晌,决定蒸着吃。
他拎上木桶,去湖边打水,差点掉进湖里去,好在有惊无险。把打来的水倒进锅里,把腊肉放进竹蒸笼,盖好盖子……
“砰!”
猝然的声响吓得扶桑叫出声来,回头一看,原来是门被风吹开了,他拍了拍扑通乱跳的胸口,刚想去关门,却又忽地僵住——有人进来了!
是个身姿挺拔的男人,进门时甚至需要稍稍低头。
他戴着一副凶神恶煞的二郎神面具,在这天昏地暗的荒山野岭里显得格外瘆人。
他扭头看了扶桑一眼,默默地把门关上,走到火盆边坐下。
扶桑不知道对方是好是坏,不敢妄动,也不敢出声,安静地仿佛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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