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的病不见起色,每天睡的时间长,几乎一醒就看见张等晴老鹰似的守在一旁,时常拿着手册或记或翻。
顾瑾玉不时就跑来吃闭门羹,顾小灯一面也没见,既气他又知道他忙碌,花烬捎来情书,他就画个怒容的小狗头回去,顾瑾玉便画了一只摇动的狗尾巴回来。
不过几天没见,狗尾巴小画一沓。
南境那边也有送信来,是吴嗔送来的消息,他从千山出来后留在南境调查了一番巫蛊,眼下他传信回来,预计下个月就来找他和顾瑾玉。
张等晴不时总摸摸他的脑袋,叨咕叨:“好好休养,病气消消,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玩,离这是非地远点。”
顾小灯点点头,看向张等晴的眼神满是孺慕:“哥,你不会忙吗?”
他知道顾瑾玉和顾平瀚在是非地里,张等晴也不例外。
张等晴正色:“你回来了,我最想忙活的就是让你开心。”
顾小灯咳嗽起来,他的病好得慢,不耽误他开心:“我也希望哥高高兴兴的。”
“哼。”张等晴捏他脸佯装生气,“高兴什么,白菜都给拱了!”
“我是猪。”
“你确定?那你去拱个别的小白菜给我看看。”
顾小灯笑了好一会,嘿嘿问道:“哥,我有嫂子吗?”
“哪有,都被神医谷耽误了。”张等晴指自己的脸,“你看哥这包青天一样的脸,直接阻断桃花运,大好青春都交付江湖了。”
顾小灯放声赞美:“你这分明是清天明月大帅脸,正是意气风发英雄时,有的是人喜欢你。”
张等晴乐了一阵:“马屁精。”
顾小灯瞅了他一会:“哥,你和世子哥关系好吗?”
“一般。”张等晴眼里闪过波动,有些不自然,“我很久没听过别人叫他世子了。他哪门的世子,顾氏的王位早让顾瑾玉摘了,他哪里还是当初那个万众瞩目的世子,早不是了。”
他摸摸顾小灯的头:“我的小灯,被岁月留在原地了。”
“顺其自然就是。”顾小灯心宽,伸手拍拍倚靠着的床板,“哥,这是平瀚哥特意留给你的房间吗?屋里的东西都是顶顶好的,和顾家人节俭朴实的习惯大相反,跟苏家不遑多让了。”
张等晴的关注点在他最后一句,心里多想了不少,他这弟弟当初必然与姓苏的交从甚密,才下意识就以苏氏荣华为比较标准,想他病情难以好转,焉知不是因为那日听得了苏明雅的死讯,郁结难消。
“哥?你想什么嘞,一脸沉痛。”
张等晴回神:“在想顾平瀚定是离了顾家太久,习惯大变样了。”
顾小灯忍住了笑声,好奇心涌起,问起了他和顾平瀚这些年的交际和相处。
“烦。”
张等晴一言以蔽之。
他带着微妙且多变的神色谈起这么个甩不开的人,他们两人这些年的交集几乎便是西南江湖变化的缩影。
“我最烦的是他三年前沾上了烟瘾,很烦,能治,但是相当之烦。在那之前,顾平瀚这个人我就看不顺眼,在那之后更是……无法直视。”
张等晴说着揉揉眉心,脑袋上好像飘着一块旋转个不停的乌云,可见阴影不浅。
“那一年也是千机楼急剧扩张的时候,那邪派推出一个年幼的新药人,号称圣子,解决了临川下游十几个山村的鼠疫,把那些村民教化成忠贞不二的信众。”
顾小灯脸上的梨涡一瞬消失,脸色变得苍白。
张等晴立即警觉:“小灯,怎么了?”
顾小灯发白的手抓住了床板,使劲摇了摇它,像是确认牢固:“没什么,就是、就是之前在千山里,我好像记起了一些七岁前的记忆。”
张等晴的脸也苍白了,失神片刻才问他:“那你,能记起那时候的爹和我吗?”
顾小灯摇头,张等晴便问他是否想知道,他仍是摇头:“……无非是炼制成药人的过程和细节。当初爹带着我们东躲西藏,无非也是在躲他们。哥,那新药人有多年幼?”
“很小。据见过的狂热信众说,圣子是圣童,只怕……比你当年还小。”
顾小灯愈发感到瘆人,脑海里下起一场幻觉中的血雨,骨头缝里都觉得冷,身体又发着低烧,一时浑身哆嗦,发梢亦在抖。
没过多久,他的低烧成了高烧,昏沉蜷在被窝里,眼皮上淌过一滴热汗,梦里就觉有一缸血水的恐惧。
他被零星的记忆魇住了。
恍惚永远徘徊在稚龄,他的身体不是人身,而是一汪波光粼粼的水。
他的水流出去,其他的水又流进来。
顾小灯冷汗潺潺,梦里不知道溺了多久,脑海深处的另一股记忆挣扎着脱颖而出——隆冬十二月的白涌山,风雪马蹄,嚎啕不绝。
野兽一样的哭声在那天晚上响了一夜。
顾小灯心神剧震,猝然钻出了血水,一睁开眼睛,就看到顾瑾玉的脸。
顾小灯迷糊地看着他,口齿却意外地清晰:“顾瑾玉,你带我离开白涌山的那夜哭得好吵啊……吵得我没办法,只好醒过来哄你了。”
顾瑾玉双眼瞳孔血红,随之而来的是疯疯癫癫的猛烈亲吻。
顾小灯剩下的囫囵话就全被吞去了。
守在一旁的张等晴脸色黑红交加,气得半死,更是被窘得要命,怒视了一会,见自家小白菜终于退烧,病情总算好转,才拂袖背手,急匆匆地冲出房间。
顾平瀚紧跟着闪出来,肩并肩地走着,脸色也有些不自然,没忍住看了一眼张等晴。
“……把你脑子里的东西给我掏干净。”
“我没有想。真的没想。两年十月十九日前冒犯你的事我一点也没有想。”
“……我真的想砍了你们两个姓顾的。”
*
顾小灯的分居大业中道崩殂了。
顾瑾玉虎口拔牙,趁着张等晴不在,一见顾小灯身体好转,就火速揣着人跑了。
待张等晴回来,发现小白菜连根拔起被拱走,气得掉头回去又揍了顾平瀚一顿。
顾瑾玉使出了最快的轻功,抱着粽子顾小灯飞檐走壁狂奔,在将军府里衣角翻飞地跑出亡命徒的架势,很快又成了下属们口语以及手语中的趣事大赏。
顾小灯晕乎半晌,等他停下来才钻出脑袋,振振有词:“定北王抢猪了!”
“小猪,小乌龟,小灯,全部通通是我的。”
顾瑾玉胸膛起伏不定地抱着顾小灯,他住的地方和张等晴的简直就是天壤之别,睡觉的地方是简陋朴实的地榻,他把顾小灯抱到那坐下,剥走被子,把他托到腿上抱了个严实,眼睛里的血红色才褪去。
顾小灯听到他的心跳声,安心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
梦魇在他面前都不敢张牙舞爪了。
“小灯亲我。”
“打你还差不多。”
“小灯打我,用力打我。”
“……”
“骂我也好,使劲骂我。”
“你滚,我要我哥,不要你,你这撒谎精。”
顾小灯打起精神碎碎念,痛斥他的累累骗人圈套,顾瑾玉供认不讳,取了之前那止咬器塞顾小灯手里,面热心烫地哄他。
“我做错了,以前错的不少,所以你要多多和我算账,应该要凶狠地惩罚我。像这样,亲手给我戴上它,而后像从前惩罚小配一样惩罚我。”
顾小灯的掌心热得厉害。
偏生顾瑾玉那张嘴,癫起来什么话都说,没头没脑。
“你给了我名分的,我是你不听话的人,即便如此你也要收留我。你要教我怎么听话,要熬鹰一样熬我,训狗一样训我,直到我听话得像你的爱犬,是比你的爱犬更听话,才能让你更喜爱……”
顾小灯赶紧将止咬器戴上他的脸,制止住他的话。
然而他与其说是“训”,不如说是“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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