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94)
一字不漏复述这番话对窦言来说并不困难,她自小早慧,熟读典籍,还曾劝谏过宇文邕要为了国家忍辱负重,不要对皇后阿史那氏过于冷待,宇文邕十分喜爱这个外甥女,还曾感叹窦言为何不是男儿身,从小就将她养在身边,窦言更小的时候,有几年是在宫里头过的,即便后来回到家中,她出入宫廷也很自由,不必像常人那样经过重重盘查关卡。
有鉴于她在宗室里美名远播的聪敏,宇文宪丝毫不怀疑窦言这一番话的真实性。
宇文宪面露惊怒:“他果真这么说?”
窦言点点头:“那时候陛下生病,表兄压抑已久的脾气开始逐渐暴露,我不愿与他多照面,听见他来了,便先在寝宫里找一处地方避开,结果就听见表兄对陛下这么说……当时陛下气坏了,说他忤逆,是不孝子,还要让人起草诏书,说要废太子,但表兄让陛下不要白费力气了,还,还……”
她紧紧攥着杯子,小脸苍白,难掩惊恐,仿佛又回到那一日的情景,她躲在厚厚的帷幕之后,透过那一条缝隙,瞧见宇文赟站在龙榻之前,弯腰将宇文邕身上的被子扯高,然后……
“他闷死了陛下!宇文赟闷死了陛下,我都瞧见了!”窦言呜呜哭了起来,难以自已。
屋子里一时无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窦言的哭泣声。
宇文宪神色变幻不定,半晌怔怔无言。
苏威则震惊之色久久未退,他竭力避开朝政,闲居在野,任凭宇文邕如何邀请也不肯出任官职,只因与宇文宪、普六茹坚等人私交甚笃,方才冒险收留了宇文宪,却没想到会听见一桩事关皇权谋逆的惊天内幕。
皇室中父子相残已非奇闻,但宇文赟早就被立为太子,这皇位迟早都是他的,若宇文赟这还等不及,迫不及待想杀了父亲,那可真是丧尽天良了。
沈峤问窦言:“宇文赟知道你听到了,所以要捉你?”
窦言红着眼点点头:“当时我躲在里头一动不敢动,生怕被宇文赟发现,他走了之后我才出来,他在外面宣布陛下驾崩的消息,我趁乱赶紧跑出去,谁知却被宇文赟发现,他疑心我可能看见他杀了陛下的事情,派人追到家中,借表兄妹叙旧之名想让我进宫。”
苏威:“你父亲与襄阳长公主可知此事?”
窦言:“表兄生性多疑,我怕他们知晓内情之后会在表兄面前露出形迹,所以不敢对他们透露只言片语,阿爹阿娘只当我因为先帝驾崩而悲痛不已,表兄除了国丧,立时就派人上门来,我怕阿爹阿娘拦不住,便独自偷跑出来,本想去边家找人,谁知道那里已经没人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苏威开门出去,片刻后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阿言饿了罢,先吃点东西再说。”
窦言毕竟是个不足十岁的小童,再如何聪颖冷静,饿了好几顿之后,再看见这碗汤面,禁不住垂涎三尺,二话不说低头便吃,往日锦衣玉食养出来的慢条斯理不翼而飞,显出几分狼吞虎咽。
宇文宪看得心酸,忍不住道:“慢点吃,别噎着了。”
沈峤:“宇文赟既是这般为人,难道先帝在位时竟毫无察觉?”
他也曾见过宇文邕一面,对方实在不像这么昏聩的人。
苏威想起还未介绍沈峤,便对宇文宪道:“齐王殿下,这位是玄都山的沈道长。”
宇文宪叹了口气:“沈道长有所不知,先帝在世时,对太子管教甚为严厉,因知太子嗜酒,甚至不允许东宫有半滴酒出现,太子久有不满,只因先帝还在,不得不苦苦忍耐。”
接下来不用多说,沈峤也已经明白了。
宇文赟压抑太久,性情难免出了偏差,变得暴虐好杀,可父亲正当壮年,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继位,他就等不及下手了。
至于宇文赟就算身为太子,能否以一己之力暗害宇文邕,眼下再追根究底也无益了。宇文邕禁佛禁道,灭了北齐,又准备与突厥人打仗,仇人遍天下,多的是人愿意和宇文赟合作,单是一个皇后阿史那氏,近水楼台,就比别人多了许多机会。
沈峤忽然想起晏无师,他先前对宇文赟的评价,对北周朝局的论断,眼下竟是一一实现。
思及小庙里的那一幕,他心头微颤,不由深吸口气,强压下来。
“我在城外听说,宇文赟大兴土木,修筑宫殿,还抓了许多上疏进言的人?”
他并非周朝百姓,又因宇文赟的确不得人心,此时直呼其名,也无人觉得不妥。
苏威:“此事说来话长。先帝驾崩之后,按照礼制本该守丧月余,陛下却只守了十来日,就下令除服,当时朝中便有许多人进言,请陛下遵从孝道,陛下却说宇文氏祖上乃鲜卑人,不必遵循汉家礼仪,天家的事情也用不着大臣们胡言乱语,以后再有进谏者,他一律当作乱臣贼子,杖责之后全家流放出京。”
宇文宪接道:“陛下又嫌现在住的宫殿过于狭小,没有天家气派,要重修殿宇,又在宫外修一座园林,供皇家游猎休憩,此前朝廷伐齐,本就耗了不少人力财力,先帝不肯向百姓增税,就让人将从齐宫运来的财物悉数没入国库,谁知陛下登基之后就将这一笔财物调出来,又转入内库……”
说及此,他苦笑了一下:“许多人因此上疏,又被陛下打压了一批。”
沈峤蹙眉:“虎父犬子,可惜了!”
周朝眼看蒸蒸日上的国运,难道真要断送在此子手中不成?
宇文宪摇首:“道长用心武道,对朝中的勾心斗角也许不是很了解,陛下这一招,明着是将钱财挪为己用,实际上却是排除异己,试探到底谁才是真正忠于他的人。那些眷恋先帝,又或者不肯一心一意跟着陛下走的,他自然要先下手为强,免得留下后患,陛下毕竟当了许多年的太子,这些帝王心术,他自然是熟能生巧。”
苏威冷冷道:“是啊,治国一窍不通,铲除异己倒是无师自通,弄得齐王殿下还得跑我这儿来避祸!”
宇文宪连连苦笑。
沈峤想到晏无师曾说过要扶助宇文宪的话,便道:“恕贫道直言,自古有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宇文赟倒行逆施,恐怕会令先帝心血付诸东流,周朝大好局面也会随之被打破,如今齐国刚刚并入版图,根基尚且不稳,突厥人又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而齐王殿下素有威望……”
宇文宪作了个手势,他没有故作惊恐惶惑,反是神色黯然:“我知道沈道长想说什么,陛下登基之后,便将我手中兵权悉数收回,又命人日夜监视我的宅子,将我一家老小都软禁在府中,且不说先帝对我恩重,我根本就没有那份心思,若真要图谋不轨,岂不反倒遂了他的心思,好让他给我扣上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
苏威:“沈道长有所不知,先帝驾崩之后,陛下便将先帝的禁令一一解除,又重新奉雪庭禅师为国师,如今陛下身边的元贵妃,也是雪庭禅师的俗家弟子。”
有雪庭这尊大佛坐镇,通过暗杀来消灭宇文赟的手段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而明着来的话,宇文宪又没有太多的优势,他自己也并不愿意因此大动干戈。
窦言早就吃完了面,小脸恢复血色,正认真听他们说话。
宇文宪见状一笑:“道长将阿言送过来,我还未向您道谢。”
沈峤:“举手之劳而已,齐王不必挂怀。”
宇文宪:“道长此来长安,可是有何要事?”
沈峤:“我受故人之托,本想来京察看先帝安好,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宇文宪:“你所说的故人,莫非是晏少师?”
沈峤:“正是。晏宗主早在身陷重围之际,就已料到京城很可能遭遇突变,他曾对我说,若先帝有何不测,就来找齐王。”
宇文宪苦笑:“我明白晏宗主的意思,只是他高看我了。如今我手上兵权所剩无几,打起来除了血流成河,让无辜之人白白送命,还有何益呢?”
苏威不赞同道:“那殿下也总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罢?您带兵多年,军中威望甚隆,就算此时手无兵权,只要登高一呼,还是会有许多人肯响应的,届时未必就没有翻身的余地。”
宇文宪怒道:“那宇文赟若拿我的家人要挟,我能如何呢?难道可以不顾他们的性命,还一心一意要登上那皇位吗?如此一来我与宇文赟又有何不同呢?名不正则言不顺,宇文赟才是继位之君,即便他对先帝做了那样的事,又有几个人知晓呢?哪怕我带了人冲进皇宫,有雪庭在,照样可以带着宇文赟从容而退,到时候他们据地为王,周朝又要内乱,好不容易统一北方的大好局面就要荡然无存,这都是我和弟兄们这些年辛辛苦苦拼下来的,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间接导致周朝动乱的罪人?”
苏威默然不语。
窦言仿佛听懂了,泪光盈盈,泫然欲泣。
沈峤忍不住暗暗一叹。
有些人天生注定仁厚心软,这与有没有杀人,或者杀过多少人无关,乱世之中,这种性子注定不可能成为枭雄,所以就算宇文宪就算知道怎么去做,他也做不出来。
“无畏啊,你素来不愿与宗室多加往来,之所以跟我私交甚笃,不就是因为我与那些不将人命当回事的宗室有所不同么?结果现在反而是你在劝我往那一条路上走了?”
苏威长叹,拱手一拜:“是我失言了,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宇文宪扶住他:“你最是知我的,别人说我出身富贵又能用兵,驰骋沙场杀敌无数,可若能选择,打从一开始,我就不愿意从戎,宁可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带一家老小过去,养花弄草,那才是人生极乐啊!”
可现在,造化弄人,堂堂威震八方的齐王只能躲在这里苟延残喘。
宇文宪见众人黯然,反是主动询问沈峤:“道长如今作何打算?”
沈峤想了想:“不知齐王可知边沿梅的下落?”
宇文宪摇摇头:“先帝驾崩之后,边府一夜之间人去楼空,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想来是边兄早知有今日之祸,所以早早避了开去,说起来,他可比我有先见之明多了。”
苏威:“沈道长若是不嫌弃,就先在苏府住下罢,当日您于我苏家有恩,家母时常记挂,舍弟又对道长武功人品敬佩有加,如今正巧,我也可以带母亲与弟弟出来拜见您。”
既然宇文邕已死,边沿梅又不见踪影,自己虽然想尽快找到晏无师,但他也不知道应该往何处去寻,只能慢慢打听浣月宗或合欢宗的动静,而长安四通八达,消息显然比在别处要来得灵通许多,暂时在此栖身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想及此,沈峤道:“那就劳烦美阳县公了。”
苏威笑道:“道长不必见外,唤我无畏即可。”
几人正在说话,外面又有敲门声起,苏威去开门,便见心腹婢女立于外头:“郎君,后门来了两人,一大一小,自称是齐王殿下的部曲,叫颜英,说是带着齐王府的小郎君过来,想要求见齐王殿下。”
苏威皱眉:“他们怎会知道齐王在我这里?”
宇文宪却道:“是颜英吗,他的确是我在军中的得力臂膀,也许是王妃告诉了他,托他带着七郎先来这里躲避,先让他们进来再说罢,我出去见见。”
苏威带他们循着原来的暗道从书房出去,来到花厅。
侍女匆匆去传话,片刻之后,一名怀里抱着小童的年轻人跟在侍女后面过来了。
宇文宪又惊又喜:“颜英!你带来的是七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