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撒娇(37)
不到最后时刻,不该由玉旻本人亲手扫除。
皇家死士已经废除上百年,党争祸患由此起,民不敢高声语亦由此祸,这个东西的产生常常伴随着暴政和无法控制的、打着皇家招牌的恶行,玉旻走到这一步,也是明慎没有想到的。
他来了京城快一年,却不曾熟悉玉旻身边的许多事,他不知道他的旻哥哥曾经被数次暗杀,不知道张党竟然跋扈至此。他曾以为小公主告诉他的事情是童言无忌,却不知道那正是兄妹俩亲眼见识过的黑暗。
玉旻察觉到明慎在哭,于是温声哄道:“回去吧,阿慎。朕必将害你亲人的余孽挫骨扬灰。”
他捏了捏明慎的肩膀:“朕保证,还给明家一个清白真相。”
明慎却伸手摸上自己的眼睛,将玉旻的手拿了下来。他没有答复玉旻的话,而是擦了擦眼睛,对一旁的将军问道:“可以让我来吗?”
将军闻言停下脚步,诧异的看着他,却还是将手中的剑递给了他。
玉旻皱眉看着他:“阿慎?”
明慎深吸一口气,伸手捏了捏玉旻的手,小声道:“旻哥哥,我没事。”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觉得他该死,我可以亲手杀了他,为父亲母亲报仇吗?”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他等着玉旻的答复,玉旻却突然松开了他,退后两步,静静地注视着他,眼神变得幽暗而深沉。
那眼神就跟当年程一多告诉他“您不在阿慎就不吃饭”时一模一样,他也曾这样认真打量、观察过明慎的一举一动。
他就那样看着明慎的眼睛,仿佛想要从里面找到什么东西,可那双眼里什么都没有,清澈如往昔,带着微微的紧张和一种慎重思考过后的决绝。与当年不同,当年的明慎是狂热的、不计后果的,如今的明慎却十分冷静。
他轻声道:“好。”
明慎于是举起剑,走到已经奄奄一息的人面前,竭尽全力忍着自己的反胃看过去——随视线落下的还有他手里的长剑,扑哧一声,软软地穿过人的身体。
唯独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为了什么,只为了那些嚎啕气血的冤魂,为了一个年轻人的大好前程,为了自己深爱着的父母,为了……一个更加坚强镇定的自己,足以与玉旻并肩。
他楞在了那里,杀人的恐惧让他全身颤抖,不知道要做些什么,立在原地,好似一个茫然无措的孩子。可玉旻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把剑抽了出来,并丢去了一边。
玉旻把他抱在了怀中,接着又调转了方向,直接把他打横抱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他径直出了阴森的地下室,走出了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息的地牢,走到地面上去,迎着微风细雨把明慎放在马车中,用大氅裹住他。
他道:“你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阿慎。我要生气了。”
明慎小声道:“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他又开始擦眼睛:“我不想你总是那么累,我不想你因为我被人觉得荒唐,我想帮你,旻哥哥。”
“朕知道。”玉旻低声道,“我们家阿慎已经很乖了,对不对?可是偶尔旻哥哥也会希望阿慎不乖一点,他可以像玟玟那样胡闹撒娇让朕头疼……我希望你永远天真快乐。”
明慎破涕为笑:“玟玟胡闹撒娇,可是她什么都懂。”
“是,所以你要多学学她。”玉旻吻了吻他的额头,“回去帮朕批折子罢,皇后。谢谢你今天帮朕打跑一个坏人。”
*
次日,王跋已死的消息震惊朝野,引起一片哗然。
大理寺作报告时被数次打断,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说完今早发现的结果:王跋因醉酒误入农家猪圈,被发情的公猪给拱死了,以至于尸身下裳丢失,死形奇形怪状,没有明显伤痕。
在场的朝臣中,只有明慎心知肚明,没有伤痕的原因是因为那些脱落的皮肉、被刮干净的骨骼全部掩盖在衣服底下,表面上看着完完整整,内里已经被酷刑掏空。
张念景当庭失态,大声疾呼:“天子治下,皇城脚底,堂堂二品大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此事定有人作祟!”
卜瑜站了出来,歪头问道:“张大人,您的意思是说禁军无能,所以才导致了……嗯,王大人衣衫不整地出现在猪圈里的事情吗?”
另有一人跳出来,笑道:“我看是他自己居心叵测,非要嫁祸给禁军!”
禁军统领也出来澄清了,指出他们的确发现过王跋酒后失态,准备帮助他回家时,却“遭到了王大人的训斥”,于是只好作罢。
明慎仔细思考过后,插在这个人之后也站了出来,一本正经地道:“大将军说得对,此事与禁军何干,众所周知,陛下一向对禁军严格要求,难道王大人不是自个儿得了癔病,一头撞入猪圈里,无药可医吗?”
此话一出,整个御史台都沸腾了——虽然王跋已死,但明慎此刻原话奉还,将王跋在御史台说的那些话全部丢了回去。
神官在一边恨不得跳起来摇旗呐喊。
玉旻道:“你是几品的官?这里没有你的事,宛陵明氏罚俸三年,给朕出去。”
明慎:“……”
卜瑜:“……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啊。”
神官兴奋道:“大家快看啊!宛陵明氏拍马屁又拍到马腿上啦!”
明慎乖乖出去了,不过绕了个路,出去后就直接去了长宁殿,窝在玉旻平常批改奏折的地方,开始吃点心零食。
一炷香时间后,玉旻回来了,不动声色地瞅着他。
明慎佯装镇定:“臣又没有钱了。臣要请假三个月……不,四个月,臣还要去花楼补珠花。”
玉旻二话不说把他扛起来往里面走,把明慎摔到床上时,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能呢,嗯?”玉旻俯身问他,捏他的脸,“小嗲精?”
明慎努力澄清:“我不是嗲精,我是要当您最能干的臣子的。”
他看了看玉旻,终于良心发现,补充了一句:“……还有最能干的皇后,我哪边都不会放弃的。”
第37章
王跋一死, 张念景少了一个心腹,连带着张党气焰都低落了下去。明慎这个刚工作没几天的小官都明显地感觉到了,最近御史台的大家工作氛围很好, 相比之前玉旻吃六个小菜都要被拎出来骂的时候, 所有人明显对这位新上任的天子更加信服——纷纷更加猛烈地骂他,骂人的重心也从细枝末节的小事转移到正事上来。
明慎每日听着同事们针砭时弊, 群情激奋,一片欣欣向荣之景,感到有些欣慰……还有点心疼他的旻哥哥。
玉旻的态度也很直接,骂到点子上的人直接提拔到位, 出来胡咧咧的统统罚俸,剩下那么一小撮有那么点道理但是他不想改、或是迫于局势暂时无法改正的,就当做没看见, 装傻充愣。
而这批被放置不理会的折子中, 有七成都是催玉旻纳妃的。
因为基数很小,所以没有引起太大的议论,众人都知道玉旻不急着纳妃是历史遗留问题——毕竟是他从冷宫出来的太子,别说登基时直接封太子妃为后了,听说这位爷根本连个侍妾都没有,要不是那个陪伴他十年的小伴读被接连当庭训斥两次、加起来一共罚俸六年,许多人还要以为他和明慎有一腿。
更细致的说法是:“那位明大人长得这样好看,还年轻, 看起来是很有可能的了。虽然大家不歧视断袖,但是陛下还是要纳接女妃的好, 皇嗣总得有几个呀!”
在明慎交了第二次罚款之后,风向就开始变了,所有人的重心……都转移到了卜瑜身上。
这天,明慎的一个同僚在午间休憩时间邀他喝茶,席间便偷偷摸摸地向他打听了这回事,还准备跟他介绍女子。该同僚痛心疾首地问道:“陛下是不是跟你好过,后来卜瑜大人来了,就对你始乱终弃?”
明慎:“呃,其实不——”
同僚:“没关系的明大人,我们都懂!你还年轻,不要为这个耽误了,舍妹今年已经十四,明大人有没有兴趣见一见?”
明慎说:“啊,这个……”
没等他说完,只听见门口太监来报:“陛下——驾到——!”
在这一刹那,热热闹闹的御史台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放下手里的事情,齐齐跪拜,空气中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明慎嘴里还塞了块糕没嚼完——他哥做失败的梅花糕,又干又硬,明慎不舍得扔,就拿过来当午饭了。他赶紧囫囵咽了下去,险些没给噎得翻白眼,只想快点爬起来去喝水。
结果玉旻迟迟没动,他在这群跪拜的大臣中间悠悠巡视了一遍,而后准确的逮出了在旮旯里的明慎——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而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由于所有人都是低着头的,除了在旁微微俯身的程一多以外,没有人能看见这个小动作。明慎正噎得难受,被他这么一模头,顿时觉得有点急,抬头时也只是眼泪汪汪地看了玉旻一眼,拼命暗示他让他平身。
玉旻:“?”
他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只是明慎带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抬头时,让他的心又猛烈跳动了一下,一下子连要说什么也忘了,愣了一下后才想起来,道:“众爱卿平身,不必拘束,朕只是过来看一看。”从明慎身前离去了。
程一多当机立断宣布平身。一句话说完,玉旻刚巧走到他们桌案的尽头,回头就看见明慎跳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桌上的茶杯,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大口下去,而后长出一口气。
原来是噎住了。玉旻唇角勾了勾,笑他傻气,佯装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开始随便抓人,问候他们的伙食情况。
由于正是午饭时间,人人的饭都是家中送来的,家中情况如何一目了然。本来御史台设有食堂,金銮正殿的廊庑下也设有公厨,本来是免费供给官员吃饭的,以免他们饿着肚子上朝、上班。但自玉旻的叔叔当政之后,公厨就开始收钱了,京官必交伙食费,而且收费不低,无论是否在公厨用餐,这一笔钱都是必交的,搞得朝中怨声载道,尤其是本就不太富裕、家中贫寒的那一类小官,甚至还要借钱来交这一笔钱。
至于钱最后进了谁的口袋,其结果也不言而喻。
玉旻当政后,先是废除终止了公厨收费的这一规定,责令御膳房和户部一起对公厨进行整改,这几天户部递交了好几种方案,各有优劣,玉旻忙着这个事情,便亲自下来看一看。宫中事先也没打过招呼,五天前,玉旻冷不丁突击了大理寺,三天前听说是去翰林院转了转,今儿个终于转到了御史台。
跟来的还有送温暖的小太监,给每人送了一盅骨肉满满的老母鸡枸杞汤。
玉旻要来看,所有人便只有老老实实地如同小孩子一样将食盒摆出来,由程一多吩咐身边的小太监添汤。
有的人家中贫寒,中午吃馒头就咸菜,或只得一碗酱米汤的,都有些忸怩推拒的意思,极力想要掩盖自己的尴尬,也不知道要如何才好。
玉旻先转到卜瑜这里。等汤盛过后,忽而发问:“爱卿为何面露难色,似有难言之隐?”
卜瑜道:“陛下也知道,臣自幼家中贫寒,如今承蒙陛下厚爱,温饱有余,但仍恐菜色稀松平常,丢了您的脸,臣惶恐。”
玉旻道:“朕也是穷大的,野菜作汤,撷叶为米,论到穷苦,朕知会一二。众爱卿既然在座,便都是天下英才,我朝好儿郎,朕自然一视同仁,并不必因家境而自卑。寒门之士所受之苦更非常人,心智也远非常人,如此大器,坦坦荡荡,朕反而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