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不破戒(33)
黑灯瞎火,月色如华透过小窗,银辉朦胧似纱,掩了世人喜怒哀乐。
季德恩旁观近来种种,虽然猜不透十分,也晓得大概,只是他嘴上不说,内心深处也无斥责嫌恶,到底是江湖儿女豪放,亦是武林世家宽厚。
倚坐怀明墨身旁,季德恩轻笑低声道:“虚生和尚素来是拒人于千里的性子,和他亲厚的人少。我若说先前数次拜访无妄崖,我未进过枯草庐,你可信?”
“怎会?”怀明墨很是惊讶,莫不是顾及到已入眠的辛里和郑丰年,他差些惊呼。
“怎不会。枯草庐从不留人,你要不信,可以让人去调查。”
“我病重到那般程度,难道你要个出家人将我抛到庐外。”怀明墨淡笑道,答得果断,自欺的话如利刀,斩断自己不该有的念想希冀。
季德恩借月光稍打量到怀明墨逃避的模样,望看窗外星海,语气淡淡,“你所认识的虚生和尚和旁人认识的不一样,瞧不清的人自然分不出,可你会看不出来吗?妙僧对谁都客气,他对水无宫那两位算是亲近,可对你,他却露了真性情,那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细微区别,瞒不了人。”
怀明墨闻言陷入无尽的沉默,漆黑的眸子映着澄净的月色,许久他缓缓道:“我乏了。”
“你身子骨熬不得夜,早些休息吧。”季德恩轻手轻脚回自己卧榻,爬上床前回头瞧了眼怀明墨,见其侧躺在床面壁而睡,忍不住轻叹了声。
到少林已有半月,怀明墨的病已好得差不多,是时候该启程回隐世山庄了。而从无妄崖下山后,怀明墨迄今未见着虚生,临近定下的回程日,他的话越来越少,整日闷在屋里读书,连寺里都甚少走动。
屋外的急叩声骤然响起,噪噪切切扰人清闲,怀明墨放下手中书,缓缓道:“辛里去开门,叩门声这般急躁,想必是有急事来见。”
“怀弟可在里头?”
辛里一听是宋岳善的声音,赶忙开了门,谢过领路的小沙弥,还没来得及把人往屋里带,宋岳善已擦身走过,疾步到怀明墨身边。
怀明墨听身边人粗喘着大气,刻意缓了会儿,不徐不疾地询问:“宋大哥突然前来少林寺找我,是武林发生什么大事吗?”
宋岳善端个圆凳坐在怀明墨床边,焦躁道:“近来武林突然出现多本星宿剑谱。”
季德恩一听这事,毫不在意地“嘁”声,失了大半兴趣,“骗人的假秘籍,前两个月已经是满大街能买到了。又不是近来的稀奇事,岳善兄也未必太大惊小怪了。几天前,我们还从少林中找到本呢。”
“不,这次不一样。半月多前我派书阁忽然出现假剑谱,师傅觉其中事蹊跷,就命协助博儒妹子调查。我特意对比过武林出现的那几本星宿剑谱,可以肯定,这次无故出现玉虚派的剑谱绝不简单。”宋岳善神色凝重道:“剑谱中画得地图详细,真像是幅藏宝图。而且能不被人发现,进出玉虚派如无人之境的武林中人不多。既然少林派也找到本假剑谱,我怀疑是有人想用假宝图引人上四大派挑事,欲挑起武林纷乱。”
“去把那日得到假剑谱拿来。”怀明墨拿到假剑谱,转手交给宋岳善,“宋大哥,你看玉虚派的那本,与这本假剑谱是否相似?”
宋岳善把递给他的假剑谱里里外外翻阅了遍,不仅反复摸着剑谱外的绸皮子,又从袖中拿出绘过图的绢帛,仔细比对两幅地图的区别。良久,宋岳善放下绢帛和假剑谱,面色比来时更阴郁难堪,“玉虚派和少林派出现的两本假剑谱,皮子是同色同纹的缎子,册中的地图描绘也是出自同一人的手。”
辛里拿过绢帛和假剑谱左右对比,眉头渐渐紧锁,“果然很像,除了藏宝地点不同外,几乎毫无区别。”
怀明墨摸着绢帛上的墨迹,心中感慨宋岳善仿画的技艺,“技法果真很像,看来有人要来搅浑江湖这池水了。”
“从来都是池泥沙浑浊的脏水。”宋岳善苦笑开口:“做这事的人究竟想干什么?仅仅是想搅乱武林?”
“一来是想搅得武林不安宁,二来应该是为了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近来江湖关于香盗的消息层出不穷,如今有这几本假宝藏图出世,江湖人自然会把注意力及话题都转到宝藏上去,到时谁又会继续讨论香盗呢?”
郑丰年与怀明墨想得大致相同,琢磨道:“江湖门派的小打小闹难掩他风声,所以才想把四大派都拖下水。这池水越浑浊,他越能混在其中。”
季德恩埋首在两幅图中,不时垂眸思考半晌,瞧了大约有一盏茶时之久,忽然“呀”了声,抓耳挠腮地自言自语:“原来是在祁连山脉……”过会儿,他又呢喃道:“这不就是季室山西海?”
“德恩哥,你发现了什么?”怀明墨困惑一笑,张开问道。
辛里不以为然地睨眼季德恩的神情,白眼扁嘴道:“表少爷多半是想记下地点,好去寻宝。”
“我不信你们半点不好奇,这些本藏宝图的真假么?如果真从其中找到宝藏,那岂不是坐实流言风声,隐世山庄私吞前朝宝藏成实。即使武林正道相信隐世山庄清白,但毕竟人云亦云,季家平白无故被泼了脏水,染上污名。”话绕大圈,季德恩灿烂咧嘴笑道:“与其让别人寻到财宝,还是身为季家人的我找到比较好,趁人不知藏起来。没人发现,也就污不了山庄名声了。”
辛里冷笑道:“为贪财寻个正当的理由,你也是个人才。”
“厚颜无耻。”怀明墨附和笑道:“说得却在理,我虽不认为香盗会如此破财,但也不好轻心疏漏。辛里,你派人去走一趟确认下,以防万一。”
“嘿,这差事交我,我刚已大致推测了地方,两张宝藏图所画的藏宝点相距不远。”季德恩自告奋勇地开口,少见的积极。
“也好,交给旁人去做,我不放心。”怀明墨掀开虚盖在自己身上的薄被,脚着地穿好绸履,“博儒姐没随宋大哥上上林,是在柳县等你消息,还是已经先动身前去其他两派调查了?”
宋岳善取下挂在衣架子上的大氅,仔细帮怀明墨披好,“她在柳县的客栈等我。”
怀明墨颔首道:“宋大哥接下来可是要去苍峨山和齐云山两地?”
“是,我和博儒妹子计划去北宗和东宗走趟。”
“阳明派所在的齐云山离这不远,为抓紧时间,由我去吧。”怀明墨淡笑道出宋岳善所想,毫不介意道:“苍峨山离此地甚远,我不宜远行。剑宗得劳宋大哥和博儒姐跑一趟了。分头形势好节省不少时间,十日后,我们在柳县碰头,你看如何?”
宋岳善愧疚道:“你在病中原该修养,是我俩不识趣,在这时候要你强撑身体帮忙……”
怀明墨受不惯道谢的话,忙淡笑截道:“原就是隐世山庄的事,我若不出力反说不过去。宋大哥与我迟早成一家人,道谢实在是生分了。”
宋岳善面色羞赧,支吾半日不言,季德恩看不下去,直言道:“怎的,岳善兄长是嫌博儒妹不成?”
“不不,我绝无这意思,只不过……”
怀明墨温言道:“母亲时常提起宋大哥,对你是赞誉有加。宋大哥可别说出妄自菲薄的话,你是知道博儒姐的脾气的,她最听不得这个。”
“千万别急着道歉。”季德恩抬手止住宋岳善发言,贼笑道:“岳善兄有工夫道歉,不如找个合适的日子上门提亲,如此好了却我们家老太太的心愿。”
“少爷和表少爷倒是会说,却没见做出个表率来。”
怀明墨一笑了之,倒是季德恩切齿道:“辛里,我记得你的生辰在腊月吧?算来也要二十一了,这次回去我抽空给季先生提提你的终身大事。免得你成日无所事事,一个劲地嚼舌根。”
“你俩别胡闹了。”郑丰年无奈摇头,转向怀明墨询问:“少爷打算什么时候出发?我们好早做准备。”
“越早越好,此事不宜迟。”怀明墨扎紧衣带子,朝宋岳善道:“未免博儒姐独自在山下等得急了,宋大哥先行下山给博儒姐带个话,说我这与少林众高僧辞行后就去与你们会和。”
宋岳善执起置在桌案的剑,拱手道:“也好,我这就先下山去告知她。明墨老弟慢来不必急,前后左不过差个把时辰,不至于因这点时间而耽误事。”
递帖登门而来,走时怀明墨不敢马虎,特意着了件素雅的衫子,同季德恩在寺中与众位高僧一一拜别,连玄空也不曾遗漏,唯独没碰到枯草庐之主。怀明墨和季德恩在枯草庐外中堂等了许久,终没等到虚生出现,子规只说虚生去了后山采药未归,却不知具体去向,久等不到人,两人只得作罢,请子规代为告知虚生,便匆匆回了寺。
闲忙半日,临到分离时,虚道亲自携了子定与子智送怀明墨下季室山,途中零星数语多为客套话,直到山脚虚道忽和善一笑,悠悠道:“怀公子不必等,贫僧那小师弟脾气略有些古怪,他不会下山来送人的。”
十步一停的行为,任谁都知道怀明墨在等人,至于等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却不打算拆穿,谁知这六根清净的高僧会说出。怀明墨本没抱希望,只是即使毫无希望,面对现实时,心难免还会有些难受。
怀明墨眼眸低垂,失落转瞬似天火不见,温文笑道:“我原想亲自道谢虚生师傅的照顾之恩,如此只能作罢,还请虚道师傅转告。”
“阿弥陀佛,怀施主请。”
车马将驶离时,忽传来稚嫩呼喊声:“怀施主请留步!”,话音刚落又传来一声“哎哟。”怀明墨闻声让郑丰年停下马车,不确信的唤道:“是子规吗?”
子规灰头土脸的爬起,拍干净掌间灰泥,连忙跑到马车旁,吃力地踮起脚抬直手,因为身子矮小没能碰到马车小窗沿。他干脆卷袖爬上木轮,把药香囊递到怀明墨面前,喘气道:“师父让我送来的,说是香囊中的药材气味有助宁心养神。师父还说,在药囊中有张药方,能除怀施主旧疾表症,如果施主再发病可依此方抓药煎服,若见效不佳,就请大夫在其中添减所需药材即可。”
怀明墨伸手接过,车厢内顿时漫开一股浓厚的药草香味,闻之确令人心安气定,“多谢小师傅,也请小师傅回去替我谢过你师父。”
季德恩瞥了眼怀明墨复杂的神色,下颚微点动,稍扬起眉梢,不气不恼又佯似不满道:“怎的你师父不来亲自送,假他人之手,没一点诚意。难道他是嫌我们多有麻烦,耍起脾气来了?”
子规在车轮上难站稳,两手扒着窗沿,被季德恩一吓松手险些朝后仰,亏在辛里眼疾抓住。辛里白了眼季德恩,咂嘴道:“就你事多。”转眼和颜悦色如四月春阳,“劳烦小师傅转告虚生师傅一声,等我们事办完,若还路过少林,定再上无妄崖叨扰道谢。”
子规利落地爬下车轱辘,嘟嘴瞟了眼紧捏香囊不语的怀明墨,只道:“好。”答完话,他往后退了数步让开道。
第35章第35章
虚生无言站在崖边空望季室山脚的方向,衣摆血渍殷红片点,秋风扫过月白飘扬,似冬寒簇簇红梅的落瓣,没有平时伪装的佛面善目,也不见杀戮后的狠戾无情。他背手而站,形单影只,有股说不出的孤寂萧萧,许久没有发现身后霍然出现的人。
“人在寺中,你避之不见。别离时,你不舍远送。”花星楼轻柔一笑,上前与虚生比肩而站,淡淡道:“有心相送,为何不亲自下山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