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夫见信好(3)
陆星流问他:“你不好好准备科考,今后打算做什么去?”
顾阿胖仰躺着,翘着二郎腿道:“我就在家睡大觉,混吃等死多舒服。实在不行我就跟着你混。我相信有老大一口吃的,绝对不会让我饿着。是吧?”
他扭过头来看陆星流,笑意盈盈的。他那两点梨涡生得恰到好处。陆星流红了脸,一阵心猿意马,低了头没搭理他。他以为陆星流又嫌他聒噪,自讨没趣,将书本遮在脸上睡去了。
顾阿胖没有念书的心,谁都说他没出息,他也自认没出息,就愿意这样混日子。他后来常跟狐朋狗友在一起吃喝嫖……嫖倒也不嫖,他也没这个胆,不过赌倒是真的,有一阵常往赌坊里跑。
顾叔也痛斥过几回,顾阿胖面上装得诚恳,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全当耳旁风。前一天答应得好好的,隔天就又去了赌坊。有一次甚至生生把顾叔气得吐了血,重病了一场,顾阿胖还是不知悔改。
他幡然醒悟是在顾夫人病逝之后。顾夫人弥留之际,要顾阿胖答应他戒赌用功读书,与那些狐朋狗友断绝往来。
顾阿胖答应了。
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顾阿胖这个浪子回头得太不容易。
顾阿胖在娘亲的灵堂前跪了有几夜,就想了有几夜。此后他从灵堂出来,就抱着娘亲的牌位钻进书屋里发奋读书。那时陆星流也得跟着家里人四处跑商,有大半年不曾见到他。
陆星流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消瘦下来,性情也变了许多,像是换了一个人。
到了十七岁时,顾昔已有了一股子文雅气,或许是因为书读得多了,难免气质也会沾染书卷气。顾昔是个聪明人,他的文气也并非浮于表相,只在于迂腐卖弄,而是沉淀在了骨子里。从皮相上看他照旧是那个放/荡不羁的性子,自在散漫无忧虑,有话直言从不怕得罪人。
顾叔不喜欢他的性子,常说他的性子太过耿直,不适合官场,想要磨磨他的棱角。陆星流倒是希望顾昔能一直保持这份本性。他喜欢的就是这样的顾昔。
陆星流长顾昔一岁,在那个年纪家中已打算为他寻一门亲事。陆星流没那个心思,谁都看不上。二娘又绞尽脑汁地在他身边安装眼线,想往他房里塞侍妾,都被他回绝了。
陆星流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做梦反反复复梦到顾昔,什么样的顾昔都梦到过。梦到过顾阿胖,也梦到过清瘦后的顾昔,眉眼都是潋滟的。他很冷静地明白自己断袖断得彻底。
陆星流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就是因为太清楚了,有时候又不得不困惑。他不知道自己是该为了守护而沉默,还是该为了守护而倾诉。
陆星流想了很久很久。
顾昔十八岁那年,顾叔被问斩,顾家败落。直到顾昔最后悄无声息地离开,陆星流也没将那句喜欢说出口。
……
顾昔的脚受伤,最初两日他连行走都有些不便,陆星流就多留了些时日,在家中照顾他。
陆星流还特意放了信鸽出去,让随行的家仆返回家中,不必在垠州随侍,说自己过几日再回去。
顾昔好奇地问过他,他留在垠州会不会耽误提亲的日子。
陆星流给他换药,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那是家里人的安排,听不听还得由我。我一个人自在惯了,还不想成个亲给自己罪受。”
“那你的生意呢?”顾昔问。
“我赚的银子已经够我下辈子用了,不缺这几万两。”
顾昔想,这可能就是大佬吧。
顾昔走路一翘一翘地,除了去衙门录过明山山贼一案的口供,别的地方再没去过,只能待在家里。而他就算不亲自侍奉汤药,每天也要去看孙老爷子。
都过了这么多年,老爷子早就把他当成了亲孙子。他生了场病,总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心里又有些事放不下,就拉着顾昔说话,让他一定好好照顾孙玉。
顾昔说:“阿玉就是我妹妹,您就算不说,我也一定会好好照顾她。您就只管安心养病。”
老爷子说要不然就让小玉嫁给他了。顾昔听了脸色都变了,含糊了一阵说他只把阿玉当妹妹,他俩不合适。
老爷子急了,追问怎么就不合适了。顾昔借口要去烧水,连忙让陆星流扶着他出去了。
陆星流沉默了一会儿,道:“阿玉姑娘挺好的。”
“她是挺好的,我没说她不好。”顾昔像只小跳蛙,一蹦一蹦地,“但不是我看不上她,是她压根看不上我。她喜欢有钱人。所以我觉得她对你挺有意思的。”
“什么?”
“你看你在我家的这些天,她对你的那个热乎劲,啧,我都不想说她什么。”顾昔攀着陆星流的手臂,调笑道,“要不你娶她得了,我这边也少个麻烦。”
这话好巧不巧被刚从灶房出来的孙玉听见了,孙玉抄起笤帚追着他满院跑。顾昔脚还没好,在青石子路上摔了个大跟头。还没好的脚腕又疼上了。
陆星流把他带回屋给他上药。顾昔觉得疼,“嘶嘶”着吸了几口凉气。
陆星流轻柔了一些,蹙着眉头道:“这么大人了,做事还是莽莽撞撞的。”
顾昔半天没回应。陆星流抬头看他,发觉他正看着自己出神,眼里隐隐有泪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疼着了。一对上陆星流的目光,他又立刻移开了。
陆星流将他的脚腕放下,问道:“要不然你跟我回垠州,一家四口人都带上,我来照顾。”
顾昔笑道:“老爷子的家就在这里,他舍不得走。再说,你照顾得了我一时,能照顾得了我一世吗?我们老陆家亏欠了他们老孙家,这担子迟早还得我自己挑,这是男人的担当。”
陆星流认真道:“我能。”
顾昔愣了愣,笑开了:“你别开玩笑。谢了,这份心意兄弟我领了。”
陆星流知他从小脾气执拗,他决定的事谁也不能改变。他宁可在垠州死扛着,弥补他们老陆家的亏欠,也不会跟陆星流回中含过阔少爷日子。
在顾昔的心底,陆星流到底还是个不能麻烦、不能拖累的外人。
赵铭的声音从庭中传来,他喊了声“顾昔”,问有没有人在家。孙玉出屋去迎,在外头说道:“哟,什么风把赵大捕头给吹来了。带了这么多东西?来送礼的?”
赵铭笑道:“我找顾昔有点事儿。”
赵铭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堆东西:“陆公子也在这呢。”
顾昔刚上完药,还赤着脚搁在一旁的凳子上,见到他还想起身相迎。
“坐着坐着,别乱动了。”赵铭将东西在桌上放下,道,“我昨天听小玉说你的脚崴到了,就来看看你,给你买了些吃的补补身子。这么多天了,你的脚还没好?”
“这不是前几天下雨修屋顶嘛,夜里黑,没留神摔下来了。本来快好了,刚刚被阿玉拿着笤帚一打,我又给栽了。”
“你这也太不小心了。我这次过来还想跟你说个好消息的。”赵铭说,“你之前不是说想当捕快嘛,前几日明山山贼的案子结了,我跟县太爷说你是咱兄弟的内应,如果不是你反应机灵,这伙贼人不会这么快被攻破。县太爷一高兴,就准许你来衙门了。”
“真的啊?”顾昔眼睛一亮。
“我说的还能有假?你准备准备,后日去衙门报到。”赵铭的目光下移,落在他的脚踝上,“可是你这脚……”
顾昔为了证明自己灵活,抬起脚踹了两下说:“没事儿,小问题,生龙活虎的。”
陆星流不太看好,说道:“你这文弱书生的样,怎么看都不适合当捕快。”
顾昔不乐意听:“捕快怎么了?捕快好歹是个铁饭碗。我就想加入衙门,跟兄弟铲奸除恶,惩恶扬善。”
陆星流收拾了药瓶,道:“你去,到时候可别喊苦。”
顾昔才不管陆星流怎么说,养了两日伤便去衙门上任当捕快了。他跟陆星流说:“本来还想陪你在垠州逛两圈的,看来是没机会,要等下次了。”
陆星流说都是小事,说捕快这个活都在刀尖上过日子,让他自个儿万事小心就得了。
顾昔那个新鲜劲儿没过去,哪在乎危险不危险的,刚上任才量过身,连捕快服都还得定做,半个月后才能到手。他就天天期待着捕快服加身,威风凛凛的日子。
陆星流见他一切都好,又在垠州待了两日,等他脚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准备回中含。
陆星流突然说要走,顾昔愣了很久,最后笑道:“你总是要走的嘛,家里还有生意要照顾。我也不好耽误你。”
陆星流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隐隐明白,这一别大概是要错过此生了。他不悔,他可以孤独此生,可以永远不说出口。他相信不去扰乱顾昔的思绪和生活,才是对这多年情义最好的抉择。
陆星流临走前的那天晚上,顾昔本是说要给他践行的,特意让孙玉做了一桌子菜。可他们等了几个时辰却也不见他回来。
天又下了雨。陆昔摸着黑回来时浑身都是湿漉漉的。孙玉拿着巾帕给他擦了擦头发,问道:“你不是带了雨伞吗?怎么还淋成这样?”
他说跟着弟兄去追捕人贩子,哪还顾得上带雨伞,就淋了一场雨。他哆哆嗦嗦地喝着热汤,高兴地说:“好在人贩子是抓到了,我们救出了五个孩子。”
孙玉把他赶回屋里去,自己去灶房给他烧热水。陆星流催着他先去把湿衣服换下,等他准备好洗澡的热水时,发现换过衣裳的顾昔已经靠在桌子上昏睡过去了。
顾昔在夜里醒来过,喊冷。陆星流从地铺上起来,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床被子给他盖上。
“我就说你这文文弱弱的,根本不适合当捕快,你偏不听,非得逞强。”陆星流坐在床边,用手触碰他的额头道,“你今晚有可能会发烧。”
顾昔躲在被子里还冻得直哆嗦,他握住陆星流的手腕说:“天有点凉,地上也凉。要不你睡到床上来,我给你挪个地儿。”
“哪是天凉,是你自己冷吧。”
“挤一挤就暖和了。”
陆星流嘴硬心软,吹熄了蜡烛,抱着被子上床榻去,将两个人盖住了。顾昔裹着三层被子,凑近他一些,蜷得还像一只虾。
他小声地说自己头疼。
“头疼就睡。”
“你明天清早就走吗?”
“嗯。”
“我睡得死,你记得叫醒我,我去送你。”
“好。”
“到家记得给我写信。”
“我会记得,你快睡。”
顾昔消停了一会儿,陆星流以为他睡着了,又忽然听见他道:“你是我这么多年最靠谱的兄弟。我会一直念着你,你这一辈子也不能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