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夫见信好(4)
陆星流说:“你话太多了,顾昔。睡吧。”
顾昔总算是安稳地睡去了。陆星流却是辗转难眠。他还不敢翻转出太大动静,怕又把顾昔给吵醒了。
睡觉时顾昔似乎也知道哪边是暖和的,总往陆星流身边挤,陆星流迟疑了一下,伸出手臂,隔着底下的两层被子将他环抱住了。
陆星流显然是遗忘了顾昔折腾人的能力。
后半夜他又喊口渴又喊热,满身满身地冒汗,推开了两层被子。陆星流一碰他的额头,发现他果然是发烧了。陆星流就下床去倒了杯水,喂给他喝下去,再用湿巾帕敷在他的额头上,守在身边换了三次。
等顾昔好不容易安分,他也好不容易熄了灯能躺下了,病得迷迷糊糊的顾昔在黑暗里抓住了他的手臂。
顾昔的嗓音都是沙哑的,嗓子疼得直咽唾沫。他问:“你能不能不走。”
顾昔从小一生病就像个小孩。陆星流侧着身,哄着他说不走,顾昔不知哪来的力气,在黑暗里拉扯他的衣襟,挨得很近,温热的鼻息若有若无洒在他的脖颈上。
他俩以前也不是没有同床睡过,只是从来没这么亲近过。
顾昔的亵衣亵裤都汗湿了,额头滚烫,一直在说胡话,抱他抱得又紧。陆星流是清醒的,想去开个窗吹点凉风进来,刚一动又被顾昔抓住了手腕。他认命地躺着了。
顾昔像个孩子一样靠在他的胸膛上,面颊和手都烫得灼人,泫然欲泣地问道:“我想你想得快疯掉了,你不心悦我吗?”
陆星流惊得说不出话,嗓子里像是有什么卡住了,胸腔里的一颗心狂跳不止。他一动也不敢动。
“我知道自己很懦弱,很没用,什么话都不敢说口,却又多少年也不能死心。”
“你很好,我不能毁了你。”顾昔烧得意识模糊,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面颊上,喃喃道,“我不能毁了你。”
顾昔含着泪吻了吻他,轻柔地像是怕惊碎一个梦。他的嗓子疼得厉害,不断地吞咽着唾沫,喉结滑动。他崩溃得连嗓音都是嘶哑的:“我已经快被毁了。”
顾昔真是病得糊涂,反反复复念的都是让他不要走,缠也缠得紧。陆星流说自己不走,就在垠州陪着他。陆星流与他的气息纠缠间,也染上了那一股炽热。他的唇齿间也是柔软炽热的,仅凭一双眼眸能燎原。
天将白时,顾昔疲倦地陷在被褥之间。陆星流低头吻了吻他的眼睛。他无意识地翻转过身子,背对着他。陆星流倾身用手背触碰他额头的温度。
他的眼皮沉重地打不开,迷迷糊糊地喊了声“赵铭”。
陆星流触碰他额头的手僵在了那里。
……
清早陆星流去了趟药材铺,回来熬了药。他回到屋里时,顾昔仍是睡得昏昏沉沉的。他在药碗上倒扣了个碗,留了个信封,离去时悄无声息,没有跟任何人告辞。
陆星流心里乱得很,有气没处撒,最后还是忍了回去,决定先回中含。
他那日出门也没看黄历。将出长阳县,途经荨山一带,他遭遇了十几个山贼的围困。陆星流在行商路上也不是第一次遭遇山贼,这一次不同以往,他身边没有带一个家仆。是他失算了。
那群山贼似乎也不单单是为财,更像是有目的地为了他这个人而来。
他们将他绑进山寨,将他关在一间屋子里,搜走了他身上的几百两银票和几样值钱的小物件。
领头人推门进来。那人身材魁梧,满脸横肉,右脸上有一道骇人的陈年刀疤。
他扛着把大刀,狞笑道:“陆大少爷是吧。真是不好意思,将您绑来了这里。小的们也是为了生计,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还望您不要怪罪。等您下了黄泉啊,也千万别来找我们报仇。”
陆星流已被山贼戴上镣铐。他抬眼冷静地问道:“是我二娘派你们来杀我灭口的?”
“陆少爷果然聪明,那小的们也不瞒着您了,确实是陆夫人花三万两请的咱们,她要取你的性命。”山匪说,“委屈您在这待几天。您啊,就安心地吃好睡好,等过几天银票从中含送到我们手里,您就可以上路了。”
他说完放肆地大笑出声,带着几个小喽啰出门去,接着就让人把门给锁上了。
“把人给我看严实了,要是把他给我放跑了,小心你们的皮!”
陆星流早就知道他的二娘惯会使些虚情假意的伎俩。她能让父亲放下原配妻子,在几年内从一个小妾迅速爬上陆家主母的位置,必然心机深沉,此人绝不简单。陆星流的二弟志在朝堂,不在家业。他就成为了二娘的眼中钉。平时她为了给自己儿子铺路,对他耍心眼使点小手段,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这次她竟然要在垠州买凶杀人,心肠何其狠毒。
他想了想,终于恍悟。他出来之前,父亲曾说打算等他跟李侍郎家的千金成亲后,就将全部家业都交给他。这次二娘肯定是是坐不住了,才打算在他回中含的路上除掉他。
陆星流想到这轻笑了一声,起身观察自己身处的屋子,这里满地是蓬尘枯草,还有几只废弃的木桶。四处都是封闭的,只有一闪破窗。窗外是山,一望不见尽头。门口有几个小喽啰看守着,能听见他们的喝酒说话的声音。
银票不到手,这群山贼怕他那二娘不认账,借刀杀人再报官,让他们落个人财两空的下场,必定不会对他怎么样。三万两也不是个小数目,陆星流就想看看她一个无家族背景、只仗宠势的继室,怎么拿出这三万两。
陆星流想既然如此,就睡了一整天。
晚上他是被人踹醒的,一个瘦小的山贼给他了两个馒头。他看上去年纪不大,只有十几岁。之后两天,都是这个山贼给陆星流送的饭。陆星流猜想这个应是专门负责给他送饭的山贼。
陆星流试着与这个小山贼搭话,但他每次不是装聋作哑,就是让陆星流安分点,别耍心眼。难套近乎得很。
陆星流闲得没事就在想,究竟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将自己被困荨山的消息传出去。
这日傍晚陆星流在屋里,听到几个山贼在外面起了争执。最初是有人说,从中含送来的信里说,要先杀了陆星流才肯交银子。他们的头生怕被这富家夫人坑上一回,迟迟不敢动手,却又舍不得这笔大生意,便要那夫人先派人送三千两定金过来,要定金送到,两方的契约给签了,这才肯动手。那边倒也是同意了。后来他们就因这即将到手的三千两怎么分赃起争执动了手,吵得那叫一个热闹。
进来给他送饭的山贼大概是因为资历浅,不仅没争取分到多点的银子,还被嘲讽呵斥了一顿,进来时脸上挂了伤,满脸尽是忿忿不平的神色。
他丢下碗筷就要出去,却被陆星流叫住了。陆星流说:“小兄弟,可愿与我做一笔生意?”
……
顾昔三魂不见七魄地从衙门回来,恰巧在家门口看到孙玉和一个小孩在说话。小孩一手捏着糖葫芦,一手将信交给她,然后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孙玉见他过来,就把信交给他:“信封上写的是你的名字。”
顾昔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是几张粗糙的草纸,字是用黑炭写的。顾昔一张一张看下去,发现是首很奇怪的打油诗:“吾友见信好,近来事甚妙。败儿少文采,只见戎马笑。爹娘银千两,尽是打水漂。入夜借东风,送我至断桥。”
孙玉在一旁看着,好奇地问道:“这是谁寄的?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明白。”
“是陆星流寄的信。”顾昔神色凝重,“这封信意思就是他被山贼绑架了,现在他要我们天黑之前把一千两银子送到安桥下,再想办法去救他。”
孙玉吃了一惊:“这上面明明一个字都没提,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这信纸是草纸,字也是用黑炭写的,说明他如今在的地方根本没有笔墨。他肯定是想办法托了人才将这封信送出来,而且他怕被截获,所以写了首打油诗掩人耳目。”
“再看这封信。‘吾友见信好’是我以前有一回被绑架的时候,写给他的求救信的第一句话。‘败儿少文采’,就是‘贝’,‘只见戎马笑’,就取‘戎’。‘贝’加‘戎’,就是‘贼’。安桥有“长阳断桥”之称,最后两句的意思,就是让我们往东边走,拿钱去安桥救他。”
“他回中含出长阳县必经荨山一带,又特意在信中提了安桥,这说明他就在那一带附近。前两日就听闻那边有山贼出没,抢过路百姓的钱财,没想到他们居然连陆星流都敢绑。”
“我有个疑问,为什么陆公子不直接让我们去送赎金救他,而是写了首打油诗暗示我们去救他?”孙玉问道。
“这就说明,那群山贼绑架他不仅仅是为了财,他现在很可能是有生命危险。这一千两银子,应该是给他买通的那个人的。”
“可是我们哪来一千两银子?”
“我有。”顾昔说。
阿玉惊讶地抬头看向他。
顾昔沉默一会儿,道:“他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个信封,里面就有四千两银票。”
“阿玉,当务之急是你赶紧去衙门一趟,把这封信给赵铭看,叫他抓紧调派人手去荨山安桥一带查看。我现在先过去交银子。”
孙玉点点头说好,叫他万事小心,便与他分道而行。
顾昔在日落之前赶去安桥,将银票藏在了桥孔的青苔之间,之后便隐秘躲在这一带等候。
到了亥时,他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来安桥,摸索了一阵,找到银票揣进了兜里。
顾昔一路悄悄跟着他,沿着河水又走了一段路,跟着他爬到山上去。
顾昔跟了许久的路,终于见到山中的一处寨子门口亮着橘黄灯笼光。那山贼左右查看一番,从门口走了进去。顾昔跟着他走,想去探一下路,才走到寨子门口,就因一时大意,被后边归寨的山贼发现了。
顾昔撒腿就跑,只可惜受伤的那只脚还没完全恢复,跑得也不算快。那两个山贼喊了一大帮人来,很快就将他给擒住了。
顾昔的双手被绑住,人被押着丢进了一个屋子里。那屋里还有一个陆星流。
陆星流看到脸上挂了伤的顾昔很吃惊。
山贼骂道:“小兔崽子敢跟你山贼爷爷耍心眼,你以为你不承认,我们就不知道了?衙门来的玩儿跟踪是吧?爷爷我打不死你。”
山贼骂咧咧地过来冲着顾昔的心窝踹了一脚。陆星流握紧了拳头就要起来揍他,却被顾昔使的眼色制止了。
山贼又狠狠踹了一脚解气,道:“给老子老实点待着。”说罢摔门出去,利落地锁上了门。
陆星流赶紧过去看他:“怎么样了?伤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