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图 上(186)
琴遗音的玄冥木吸收了魔罗优昙花,他便能同时掌握虚实幻法,在决定提前行动之后,他立刻帮非天尊解开了伊兰恶相的天生禁制,将伊兰体内那个包罗三界恶欲的小天地拖拽出来,直接与整座北极之巅所在空间暂时合二为一,里面积藏了无数岁月的归墟魔气借助草木生机,迅速覆盖了北极之巅的清正灵气,让这里的大半修士心智沉沦,将玄门圣地变作了人间地狱。
在伊兰恶相崩溃之前,无人能逃出北极之巅,天光也不能照耀进来,这对于天法师来说是最大的压制。
世事如琴遗音所料,常念已经被剥夺了全身灵力,连身躯自主修复的天赋也受到影响,暴露出隐藏多年的本来面目,只等他再补上一刀,三界就不会再有什么三宝师。
可是琴遗音动不了。
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沉重或者压制,而是在某一瞬间失去了对自我的感知和控制,明明他就在这里,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你还不肯勘破自我?”常念轻声道,“琴遗音,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庭院里的玄冥木静止如画,琴遗音抬手想要一刀刺向常念咽喉,阻止他继续说话,可是这个念头刚起,他才发现自己连手臂是否存在也感知不到了。
“十方星盘上没有你的命数,三界转轮中不见你的名字,你是天地间不该出现的异端,无论你做过什么,都会成为虚幻之相,寂灭皆空。”
随着常念徐徐道来,他胸膛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已经愈合无痕,连破碎的衣衫都变得光洁如新。
与常念相反,琴遗音的肢体从双脚开始崩解,那些血肉皮骨和衣衫毛发都从他身上消逝,整个人变成了一道站立着的影子,连轮廓都开始缓慢塌落。
他立刻调动魔力,躯体崩溃之势陡然一滞,旋即肢体再现,偏又在血肉重生前莫名消散,如此周而复始,他虽然没有化为虚无,却也不能变回道体。
“你做了……什么……”
“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你为天道所不容,它不承认你的一切。”常念走到近前,他那双眼睛里蕴藏了一片星空,里面包罗万象,独独没有琴遗音的影子。
“你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他化自在心魔生而叛道,因不容于天地法则而超越轮回,拥有不死不灭之身,可是这也代表琴遗音无来处也无归宿,除了心海中一片婆娑天,他什么都没有。
“我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想要修正这个错误终不得法,直到如今才明白一个道理。”常念轻轻地道,“正如破镜不能重圆,已经出现的错误就算修正也会留下印记,因此无论斩杀还是封印都不能让你消失,唯一的办法就是……”
把错误所在的这一页,彻底从书上撕去。
这一刹那,琴遗音终于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他剥夺了常念的灵力意图动杀,而对方在此之前就预见了死劫将至。常念观测命轨,也不会为私欲篡改自己的命数,因此他没有选择避难,而是亲手推动死劫发展。
《奇门天演册》有一至高法名为“星宫入命”,即众生万灵皆有命星位于天上,星如命,生循迹,在世间的一切发展都与命星走过的轨迹相合,故而每个生灵都有两次命数,身死尚可重来,星陨才是无力回天。
因此常念在来到遗魂殿之前,亲手杀了自己,胸膛下的心脏才会变得死寂。他放弃了自我,利用轨迹引命星入体,变成了真正的“天法师”,无根无凭,又无处不在。
琴遗音蓦地想起刚才那番对话,他质问常念若算到自己死到临头,是否仍能平淡视之,而常念已经给了他答案。
可是现在的情况对他太不利——星宫入命之后,常念终于能够把琴遗音这棵毒木从世界森林里摘除,放逐到无穷无尽的天外洪流里,彻底排斥出三界五行,再也回不到此世之间。
琴遗音想明白了这点,又意识到了什么:“你既然看到了自己的死劫,必能推测重玄宫大难降临,你没有告诉净思,你……你默许了这一场浩劫!”
常念道:“天生万物盛极必衰,若想要气数绵长,必得有所取舍。”
庭院里的玄冥木从根系开始枯萎,琴遗音本欲遁去婆娑之海,却发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常念忽而被道衍神君取代,下一刻又变成了非天尊,就连倒伏在身边的枯木都变成了暮残声的样子。
长满玄冥木的无界荒野从他脑海中远去了。
琴遗音就像一颗孽果,而常念要将他从树上打落,他虽然不死不灭,世上却不会有人记得他。
他的存在将与消亡无异。
琴遗音那双诡美的眸子忽然凝滞了,变得无比空洞,就在最后一丝光也要黯淡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琴遗音!”
声音的主人似乎在遥远彼方,又好像只一墙之隔,琴遗音本来涣散的意识如闻惊雷,他猛地抬起头,想要看一眼声音来处,不料脑海中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有一只手从黑暗深处伸出来,强行压下了他的意识。
常念枯寂无波的双眸突然睁大,他看到琴遗音已经崩解的身躯在这一瞬重新还原,手里握着一截玄冥木枝,在电光火石间没入了自己的胸膛。
他低下头,看着那截树枝消失在心口,本已死寂的心脏怦然一动,牵动百骸俱震,近乎虚无的感知重新归位,蕴藏在脑海中的那颗星辰蓦地黯淡下来。
天法师不以灵力咒法为强,心外无物方能与天合一,因此他才会亲自杀死自己的心,摒弃三毒五蕴,成就了星宫入命的境界。
在这样的境界下,常念的意识就是天意,纵万死犹长存,可他没有算到琴遗音竟放弃了最后搏命的机会,选择唤醒了他的心。
常念看着琴遗音,他已经跪了下来,头颅还顽强地昂起,冷冷地与自己对视,在这一瞬间,他蓦地觉得这个魔物变了。
可惜他不能再留在这里。
常念化为一道星光直冲云天,在他消失刹那,整座遗魂殿里那种空灵虚无的气息也归于原始,琴遗音身形踉跄地跪在地上,从他眼中淌下的血斑驳了半张脸,模糊了他的视线。
脚步声由远至近,刚才在最后关头唤出他名字的人终于来了。
暮残声觉得自己大抵是脑子有病,才会在这种混乱危险的情况下,跑来遗魂殿。
恶木疯长带来的影响十分可怕,清圣之地被疯狂和血腥笼罩,厉殊甚至都顾不上关注他,率领弟子前往各处镇压乱象。然而,在魔龙现身、北极之巅下坠刹那,局面已经彻底失控,不知多少修士被猝不及防的山崩险些震飞出去,好不容易集结起来的队伍也被打散,暮残声独自脱离出来,一时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直到他看到一些形貌狰狞、修为高深的邪魔在大肆屠杀重玄宫弟子,掠夺一切可以得到的血肉精魄,才蓦地明白过来——魔龙虽然冲开了护山大阵,可是幽瞑已经及时修补了结界,净思又托住了山体,在他们倒下之前,不会有什么邪魔外道能够再有机会冲入重玄宫,那这些祸害必是出于内部。
暮残声很快想到了它们的来处,在斩杀数个邪祟救下一些弟子后,他折身赶往遗魂殿,远远就看见大门被冲破,屋舍墙壁坍塌了半数,门前只有满目血泊和残尸,看不到一个活物。
神使鬼差地,他喊出了琴遗音的名字。
暮残声不知道那个诡谲狡猾的心魔有没有趁乱逃走,也不知道这场大乱是否有他暗中参与,可是在看到遗魂殿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匆忙赶来这里,不为明知已晚的亡羊补牢,只想看他一眼。
然而,暮残声没想到琴遗音真的还在这里。
“你……”暮残声握着饮雪的手紧了紧,不知道自己应该拉他起来,还是将兵刃抵在他颈侧。
没等他犹豫,琴遗音已经站起身,定定地看着他,抓住了他一只手。
暮残声无端觉得他这个眼神有些陌生又熟悉,手掌被他牵着贴在那张容色摄人的脸上,血水淌了满手。
他正欲抽回,却感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混进血液里,灼烫了他的掌心。
“暮残声……”
琴遗音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嘶哑声音唤他的名字,说得极慢且重,像是吟诵墓碑上的铭文。
暮残声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从琴遗音眼中滑落的那滴血泪,下意识地想要触碰,对方就如同镜花水月一样在眼前消失了。
血泪砸进泥土,远处的大火和厮杀还在继续。
他见他的这一面,似梦非梦。
暮残声站在原地怔了片刻,才勉强回过神来,无论琴遗音是否为参与了此次劫祸,既然对方已经退走,他就该搁置杂念,专心应对危急局面。
眼下重玄宫有内忧外患,联系之前魔修在昙谷附近大开杀戒的事情,暮残声已能断定这是场蓄谋已久的袭击,幕后黑手必为归墟魔族,可他想不到对方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是为了什么。
仅凭这些被魔气蛊惑心智的修士,还有从遗魂殿里逃出的群邪,虽然能给重玄宫带来不小的麻烦,却无法真正动摇到它的千年基业, 到头来难免得不偿失。
这时,头顶晦暗的天空突然一亮,伴随着唱咒声起,苍穹风云密布,竟是开始下雨了。
雨丝最初细如牛毛,转眼间大如珠串,淅淅沥沥地落向群山,雨水无孔不入,透过大大小小的缝隙渗入到山脉深处,勃然生长的无数恶木在雨幕中战栗低伏,整座北极之巅微微颤抖起来,刚刚亮起的天空再度暗了下去,聚集了滚滚乌云。
“这是……”
暮残声本以为是司星移贸然动用了玄武法印,可是放眼不见龟蛇法相,仰头任雨水劈头盖脸地落下,水灵之气纯净无比,却不似昙谷时那般饱含真武荡魔之力,反而是在他身躯被雨水浇上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渗入体内,仿佛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将他锁定,却无法回溯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