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49)
照月点点头:“不错。传国玉玺,是昔日篆刻大师邓砚山贺太祖登临大宝所刻,也是其巅峰之作。没一点压力,恐怕难以激出直追先贤的本事来。”又一笑,“……艺高者难免手痒,就算……明知死路一条,也未必能拒绝这样诱人的挑战机会。”
“而且……”照影斟酌着,“殿下既然觉得……他不见得有情……倒不如,不如……”
照月替他说下去:“不如逼出点恨来,总比心里什么也没有强。须知爱恨之间,一念之差,最难分辨……他玉玺过手,自认必死,到时候,殿下再……”
再怎样?这就不用爱情参谋们教了吧?
承安立定。
也罢。
你片尘不染。
我满手血污。
既然不能随你超脱,便把你拉下来一同沉沦吧。
丹青睁开眼睛,看见头顶上罗幔珠帘,想:我一定是在做梦。
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丹青公子,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定睛看去,竟然是赵让。
“噩梦噩梦,快点醒来,快点醒来……”一边想,一边伸手掐自己脸蛋。
赵让上前行了个礼:“冒昧把公子请来,得罪之处,还请见谅。”——态度一定要好,面前这个人,说不定就是将来的半个主子,这次自己出手抓人,实在是万般无奈下做出的大大牺牲,只求殿下心里有数就好。
丹青想起来,之前他和水墨师兄在客栈里闲聊到犯困,各自睡下。现在,却到了这里。心神立稳:“这是什么地方?”
“逸王在京城的府邸。”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只是不知师兄怎么样。丹青慢慢坐直身子,看着赵让。
“公子上次不辞而别,王爷甚是挂念。”
“赵大人,有话还请直说。”
“有件事想请公子帮忙。”
“逸王府手眼通天,我一介草民,哪里帮得上什么忙。”
贺焱推门进来:“这个忙,丹青是一定帮得上的——有一方古印……”
丹青把右手伸出来,食指上伤痕宛然:“恕我无能为力。”
贺焱愣住。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旁边的赵让忽道:“公子可知,在下使什么兵器?”
另两人都不解的望着他。赵让功夫已臻先天之境,就连贺焱也没见他用过兵器。
“在下的兵器,乃是左手刀。”赵让看着丹青,“所以,我一见公子,就知道公子必定善用左手刀。”虽然此刀非彼刀,运力的方向、技巧,却有诸多异曲同工之处。
——这一文一武两大宗师PK,丹青第一局全胜,这次却叫赵让找回了场子。
丹青面无表情:“佩服。”
贺焱心道“好险”,幸亏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看着那苍白而略显细瘦的手指,想起这双手的妙处,暗暗叹息,忍不住问道:“丹青的手——”
“有人借这双手画的画杀人,我断指明志,立誓封笔收山。”
贺焱心中大震。他……竟然什么都知道了……竟然用这样激烈的方式……与赵让对望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无比的震惊和担忧:这件事……如果让殿下知道……只怕再也狠不下心肠……
试探着道:“殿下和皇上……他们叔侄间这些年来,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丹青看贺焱一眼:“先生,世人皆不得已。”
——不得已,能够解释原因,并不值得原谅。
贺焱一咬牙一跺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丹青,你说封笔收山。不过,天下事,总有例外的时候……”朝赵让使个眼色——就叫你我把恶人做到底罢。
赵让从旁边的隔间捧了个画轴过来,在床前的几案上展开。
丹青一眼扫去,只觉天旋地转,心突突直欲跳出胸腔,两耳“轰隆隆”响个不停,双手掩面倒在床上。
——赵让拿来的,是隆庆八年正月初八,师兄弟们欢聚一堂连句成诗后,十三岁的丹青作画,水墨师兄题字,送给师傅王梓园的那幅众弟子全家福。这幅画,师傅珍爱非常,从彤城一直带到乾城。
“他这样逼我……这样逼我……”丹青心中惊怒交加,恨极了赵承安。胸口剧痛,喉头腥甜,硬生生把一口鲜血咽下去。“他不过就是……有所图谋,我……犯不着和他赌气……我不能……害了师傅他们……”
慢慢撑着坐起来,垂下眼睛:“先生有话请讲。”
贺焱把一开始的话题接下去:“有一方古印——”
“是什么印?”丹青领教过逸王府中人避重就轻的本事。什么“下人不小心洒了点水”,其实是整幅画都泡成了浆。
“呃……是传国玉玺……磕破了边儿……”
“多大的边儿?”
“摔碎了一个角……”
第49章
六月十九,丹青入宫。
承安痴痴望着他。
这大半年时时刻刻心心念念,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一颗心为了他拆开了揉碎了烤化了蒸干了——早把这个身影溶入骨血之中。
除了你,天下再没有别的人别的事,叫我这般销魂。
现在,他就站在面前。
“丹青……”仿佛呼唤,仿佛叹息。这一个镌刻在胸膛的名字多日不敢出口,此时却化作甘霖普降,迅速注入干涸已久的心田。
终于又可以看见他。原来……只是能看见他,就已经如此美好。
“丹青……”承安伸出手,想要碰触他。
“殿下有礼。”丹青双手拢在袖子里,微一躬身。
承安的手停在半空。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感觉?冷淡、疏离、痛恨……都很好理解。为什么,我会觉得眼前的人飘忽不定朦胧不清……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这样美,又这样惶惑不安……一定是我太想念他的缘故。不要紧,慢慢来,慢慢来……
“你……走的时候,身子不大好,现下……好了没有?”
“托殿下鸿福。”
“怎么还是这样瘦……脸色也不好……”
“多谢殿下关心。”
“我……后来……”承安忽然陷入迷茫之中。
我是要说什么来着?我本来打算说什么来着?心底深处,对于自己后面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仿佛充满了忧虑和恐惧,下意识的命令自己不去想起来。苍天啊,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多好!如果……之前所做的一切只是单单为了这重逢的一刻该多好!
“咳!咳!”贺焱干咳两声。
唉,这半天还不到正题。不能拖得太久,虽然丹青自己一定不会说,但是万一让殿下发现他……曾断指明志,这事可就拿不准了。
承安放下手,呆立半晌,忽然笑一笑:“你答应过的,要刻一方印送我。”
“当日殿下也曾许诺,‘润格单算,另有菲仪’——果然厚礼。”丹青话里掺着冰。
承安温声细语:“不这样的话,你怎么肯来见我?你放心……”
上前几步,温柔的,坚定的,把他拥住,不容挣脱。
——啊,狂潮决堤而来,瞬间填满心中的空洞,波涛澎湃,击荡冲刷……疼……然而,如此心满意足……每一滴血液都叫嚣着告诉自己:不能放手,不许离开。
丹青身子笔直僵硬,别过脸去——他竟然,竟然,还有脸,还有脸叫我放心,叫我放心……这样的人,含着笑,带着泪,一刀一刀将你凌迟……
恨意如惊涛骇浪,卷起寒冰巨石,化作轻轻的三个字:“我恨你。”
承安在他耳边低低的笑:“我只怕你……不肯恨我……”
唉……旁边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殿下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才会表现失常,大失水准。这样下去,搞不好要丢盔弃甲当场缴械。
“咳……咳!这个……殿下,时间紧迫,不如……请丹青公子先看看那玉玺。”
前朝的玉玺,早已毁于战火。元武帝平定天下之后,准备登基称帝。他一生纵横,沙场征战,谈笑用兵,自有睥睨天地的气势,对规矩细节并不十分看重。作为个人印信的,不过是一方私章,也未曾想过要专刻玉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