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卜卦(19)
见云止奂没有反应,付清欢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他:“怎么回事?我……看不见了?”
云止奂沉默很久,安抚地握紧他的手,道:“你强行运作灵力,煞气入侵灵脉后又腐蚀心脉,难保……不会对身体有损害。”像是怕付清欢受不了一般,他又连忙道:“我已经封住了你所有经脉,只要煞气清除了……还是能复明的。”
付清欢皱紧了眉:“可……朝言他等得了我复明吗?他……那些人把他抓走了,不知是要做什么……”挣扎间,头一阵眩晕,付清欢重心不稳往前栽去,云止奂又稳稳扶住了他。
“你病了。”云止奂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似是有些生气,又有些焦急。
煞气侵体又强行运作灵力,再加上淋了半宿雨,身体再好的人也承受不住。付清欢这才感觉自己似是有些发热。
云止奂放低了声音,放缓了声音,道:“我保证,明翚宗不会伤害他。”
“明翚宗?”
云止奂嗯了一声,又保证了一遍。
他的声音难得温柔,付清欢不禁平稳了情绪。云止奂就是有这样奇怪的力量,他不多说不多做,但在他身边,就无比安心。
付清欢心下一颤,想起了刚才那个梦。
如果什么?
云止奂轻轻挣开了手,声音依旧很轻缓:“我去看看药和粥好了没。”
付清欢点点头,凭听觉看向他离开的方向,直到听见极轻的开门关门声,他才低下了头,手指轻轻摩挲着被子边。
听方才道长的话,昨夜带走朝言的是明翚宗的人?
付清欢心里莫名烦躁,怎么明翚宗总要来自己面前,到底是因为什么?自己和明翚宗毫无交集,也没有一丝过节,可怎么就总觉得,和这个素未谋面的仙门,有着极深的渊源?
他往后靠着,心情有些郁结。
正胡思乱想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付清欢一怔,心道道长这是跑上来的?这么快?
刚一转头,他又犹豫了,没有将那一声“道长”叫出来。来人气势不太对。
虽然他看不见,来人开门关门也是轻轻的,可给他的感觉就是不对。是谁?付清欢垂下眼眸,思绪流转着。来人是善是恶?是敌是友?想做什么?
那人没有上前来,走到距离床五六步的地方就停下了,竟轻声笑了一下。
付清欢看不见,但心知不该随便暴露自己失明的情况,他定定神,出声道:“有事吗。”所幸他从小耳力极好,听清了来人所站定的方向,他将眼睛睁大了些,定定望向那方向。
来人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似是刻意压低了,他道:“来带你走。”
付清欢心里一惊,放在被子里的手握紧了床褥,道:“去哪?”
“去你来的地方。”
我来的地方?付清欢怔住了。他来的地方,百里镇?来人是百里镇的乡民?不对,不会,没有谁会这么无聊,千里迢迢赶来带他回百里镇。
来者不善。
付清欢抿起嘴,摇了摇头。
“不去?”
付清欢闭了闭眼:“你走。”
那人又笑了笑:“好,反正……你会自己回来的。”
自己回来?什么意思?付清欢看向门,听着那人离开的脚步声,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来人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说要带他走,可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举动,是反悔了不想带走他了,还是……害怕?害怕带走了他会出什么事?付清欢按按太阳穴,总感觉刚才那人说话的语调很耳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这几日见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大约是见了哪个人又忘了。这时付清欢又开始庆幸自己没有问“来人是谁”,否则若是早碰过面,不就被看出来他此时看不见了吗。
付清欢坐在床上,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越想越后怕,待房门又一次被推开,他吓得整个人一颤,往里面缩了缩。
云止奂端着一个食盒走来,见付清欢这个样子,走近了问道:“怎么了?”
付清欢听见是云止奂的声音,心定不少,伸手去抓他,后者亦伸手宽慰一般握住他伸出来的手。付清欢道:“刚才有人来。”
云止奂一怔:“谁?”
付清欢摇头:“听不出来,说要带我走……”
接着,他将方才那情形一五一十说与云止奂听。
云止奂听完后,沉默了很久。付清欢见他不说话,轻轻唤了一声:“道长?”
须臾,云止奂端起了一碗药递过来:“先喝了退热药。”
付清欢愣愣地接过,点点头哦了一声,把苦涩冲鼻的药喝尽。待他喝完了,正擦着嘴,云止奂才接过空碗说道:“你养好了,我会告诉你的。”
付清欢一怔:“您……?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见云止奂沉默,他越发激动:“那个施停泊……他把你叫住,是不是说了些什么?关于我的?”
他情绪越激动,体内煞气越霸道,腐蚀着他的心脉,付清欢一阵胸疼头晕,垂下头一时反应不过来了。云止奂见状立即点穴替他疏通经脉,然后伸手——在他后颈一捏。
沉睡前,付清欢听见两个字:“信我。”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和恳求。
之后几日,付清欢一直浑浑噩噩半睡半醒,最清醒的一次,是感到有一节细长冰凉的手指抚在自己干裂的嘴唇上,那指腹冰凉凉的,倒挺舒服。
然后是一截冰凉的东西被轻轻搁在自己下唇,似乎是什么容器。然后唇缝一湿,淌进来一些温热的清水。霎时,幼年险些被拐卖的情形又从心底翻涌起来。也是这样的容器,这样清冽的液体,那时若是咽下去了,此刻身在何处都是个迷。
也因着这个经历,付清欢怕极了未知的事物,对他人给予的饮水更是半点也不信。
付清欢紧闭着嘴唇,咬紧牙关不喝,温热的清水从嘴角流下来,沾湿了衣襟和头发。一双手轻轻抚了他的头发两下,似是在安抚。又哄着将容器贴在他下唇,想再喂,付清欢挣扎得越发厉害。
那人似是犹豫了一会儿,不知在做什么,付清欢正在迷茫又难耐地挣扎,嘴上一温。
是两片又湿又热的东西,软软的,很舒服。付清欢正眯着眼睛觉得舒坦,还未反应过来,唇缝一湿,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了进来。
付清欢下意识要挣脱,可那人力气大得很,根本挣不开,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和肩背。付清欢委屈地唔了两声,将无处躲避的清水咽了下去,那人才放开他。
还没缓过神,那两片湿热的唇又贴了上来,付清欢被迫着灌了好几口饮水,终于受不了了,也喝够了,伸手去推那人:“我不喝了……”
那人真的不喂了,手却依旧抱着他,紧紧地。
付清欢半睡半醒,不知这是自己做的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事,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昏睡了过去。
在睡过去前,他听见耳边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叹息,低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第四十六章 将隐科(二)
接下去几日,付清欢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偶尔浑浑噩噩有些微弱的知觉,但那也持续不了多久就睡过去了。只迷迷糊糊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抱起,似是风尘仆仆一路颠簸,耳边的风刮得厉害,如刀割剑刺一般。他勉强睁开眼,也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不知过了几时几日,他感觉被谁横抱着,一步一摇地往前走,抱着自己的人呼吸很沉重,像是赶了很急的路一样,但自己却被裹在一层绵软的毯子里被紧紧抱着,路虽颠簸,却很安稳。
然后他听见一个沉稳的女声,语气却十分惊讶:“止奂?”
付清欢听见自己的头顶上方传来一个气息微弱的声音,唤了一声:“师姐。”
之后他们似乎是说了几句话还是什么,付清欢头晕得厉害,完全听不清楚,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待彻底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鸟鸣声,让人安心不少。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只是胸口的淤塞感已经全然消失,反而心旷神怡,十分舒坦。付清欢感到自己似是躺在一张床上,枕被间有淡淡皂角香,极其富有简朴百姓的生活气息,他不由得晃了晃神,几乎以为自己还在百里镇,自己那间小屋小榻上。
付清欢试着运作了灵力,发现灵脉畅通,灵力充沛,显然煞气已去。也就是说,云止奂已经带他回了历苍观,煞气也已被云止奂的师父载德道人清除干净了。
心里默默感恩了载德道人和云止奂千百遍后,付清欢坐在床上开始发呆。
虽然醒了,煞气也没了,可眼睛还是看不见啊,不知是暂时的还是……以后就这样了?付清欢苦笑着想,也挺好,回去后做个盲郎中,可能在别人眼里医术会高一些,再编几个惊心动魄的经历,自己看起来还能更神秘点。
说来奇怪,这个世道对有残缺的人事物都会格外偏心些,怜悯些,好奇些。
付清欢又发了会儿呆,心里盘算猜测着朝言如何了,今后又要如何呢?
他坐了一会儿,觉得脖子酸疼,便掀开了被子,想走几步活泛下筋骨。脚刚着地,还未站起身,他就听见屋外传来一声清亮的猫叫。
历苍观很安静,只有偶尔的鸟鸣声,这一声猫叫虽轻,但格外清晰,如薄雾仙境里一声雁鸣,不仅不突兀,还有几分拨开杂念的妙感。
“喵?”那猫又叫了一声。
付清欢侧耳听了一阵,大约明白了着屋子的布局,床榻似乎就在窗边,因此那屋外的猫叫听着十分清晰,而那猫儿,此刻正在窗外的墙角下嚅嚅而唤,听着就让人心生怜惜,想要抱在怀里抚慰一番。
付清欢心道这安静远人的仙境应当是不会养猫狗这些闹人的动物的,这猫大约是附近百姓家里的,贪玩跑了进来。正想着怎么哄它进来,窗外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咦,它怎么跑来了,可别扰了付公子休息。”
那原先半梦半醒时听见的沉稳女声又响起了:“把它抱出去吧。”
那少年应了一声,那猫软糯糯叫了几声似是被抱走了,听得付清欢心都要化了。
正莫名失落着,房门被推开了,付清欢下意识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其实什么也看不到,旁人看来只是睁着一双暗暗的眼睛而已。
只听那沉稳的女声道:“付公子醒了。”
付清欢应了一声,想了想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犹豫一下正要开口,那女声先一步道:“这里是历苍观,是止奂带你回来的。”
她走过来捏住了他的手腕听脉,声音不紧不慢颇为稳重:“你体内煞气已经清除了,只是在体内淤塞太久伤了身子,故不能马上复明,不必担忧。”
付清欢松了口气:“多谢……”
那女子又交代了几句静养便出去了,似是忙着要做什么事一般。屋内又安静下来,付清欢轻轻咳了一声,发觉喉咙干得很,光吞咽口水都有些疼。他有些失落起来,这么干,那一日果然并没有人给他喂水喝。
不过话说回来,他迷迷糊糊时听见抱着自己的人叫了方才那女子一声师姐,那她应该是道长的师姐了?那抱着自己的人是谁?云止奂?
付清欢想象了下那幅场景,轻薄衣衫下一层鸡皮疙瘩。
不不不,不可能,道长那孤高的样子带他回来肯定是用背的,或者直接租匹马往上一放,这样诡异的姿势,他肯定做不出来的。抱着自己的那个,估计是他哪个小师弟吧,唔,是道长租来的武夫也说不定……
想到这,付清欢突然掐了自己一下,正事不好好思量,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干什么?
“公子要吃东西吗?”
突然身前传来一个女声,把付清欢吓了一跳。
怎么房里还有一个人?几时进来的?为何不说话?付清欢定了定神,摇头:“不了。”
“公子昏迷数日,还是吃些吧。”说着一碗粥送到了付清欢手上,闻着淡淡的米香,付清欢那空荡荡的胃终于有了知觉,他默默喝了几口,缓解了最初那饿得有些难受的饥饿感。
跟前这女子,声音很年轻,几乎可以说是稚嫩,应该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但她的语气却十分冷漠淡定,有着不合年龄的老成。
这般清冷淡然,付清欢只想起一个人。云止奂。
他道了谢,大胆猜测道:“多谢……你是云道长的……师妹吗?”如果是,那她一定是云止奂带大的,而且是手把手教她修道的。
那少女低低嗯了一声,没说话。
比道长还闷。
付清欢默默喝了口粥,小心翼翼道:“那……方便我和他说几句话吗?”
那少女道:“云师兄闭关了,不见人。”
闻言,付清欢一怔,碗里的粥险些倾出来,他道:“闭关了?”闭关的人,要么嫌自己修为不够精心修炼,要么……伤重不能行,必须精心调养。
以云止奂的性格,应当不会是第一种。那就是第二种,他受伤了,伤得很重。
少女又应了一声:“我还有事,公子静心安养。”然后如风一般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付清欢愣愣地捧着碗,心里有些不安。
自己昏迷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云止奂那样的人,竟会受伤,且伤重到要闭关的程度?为什么会受伤?为了……他?
付清欢不敢想象,自己何德何能能让云止奂为他受伤。
只是毕竟相识一场,道长又帮了自己许多,无论如何应该问候一声的,付清欢后悔起来,方才怎就没拉住那少女问个明白呢?
这样一来,他原先担忧的那些事竟莫名轻了许多。
大约是云止奂那句“我保证”,听着实在心定不少。不知为何,付清欢就是愿意信服云止奂给的承诺。
无论如何,先等等吧。付清欢想着云止奂那张昳丽脱俗的脸,闭上了眼睛。
随后付清欢在历苍观又住了几日,渐渐与这里熟络起来,了解了一些这观里的事情。载德道人有五名弟子,那位声音沉稳的女子叫素青霜,是他的二弟子,因大弟子常年不在观内,因此观内事务基本都由她来管理。云止奂是载德道人的三弟子,亦是常年在外游历,不怎么回来。
而那日抱走猫的少年和那声音清冷的少女是同胞姐弟,是载德道人最小的两名弟子,少女名玉秋兰,少年名徐凡商,平日协助二师姐素青霜处理观里的事务。
素青霜不常来,玉秋兰又是个比云止奂还冷的闷葫芦,因此付清欢平日与徐凡商说话最多,所幸徐凡商不似胞姐那样冷冰冰的性子,跟他很聊得来。
虽这三人每日都来照料,但大多数时间还是付清欢一人在屋里发呆。住了几日,每日都闲得在屋里瞎溜达,他已摸清了这屋子里的格局如何。床在窗边,窗下有一琴架,放置了一把古朴的流苏琴,屋子的另一边书架、书桌、笔墨纸砚应有尽有。付清欢暗暗感叹这历苍观的客房真是考虑周到,配置了这么多怡情事物,只可惜自己眼睛看不见,不能看书画画打发时间。
这一日他又在屋里瞎溜达,正好走到窗前,摸到了冰凉的琴架,一时兴起拨了拨琴弦,铮铮一声,低沉无比,却余音绕梁,与这静谧的仙境简直相得益彰,十分般配,愈发有着清静仙境的意味。
付清欢虽不懂音律,但也着实感叹一番。
这时,几步远外传来“笃笃”两声,随即是素青霜的声音:“付公子,可醒了?”
付清欢应了一声,摸索着坐回床上:“请进来。”
素青霜便踏了进来,语气里含着淡淡笑意:“付公子今日精神很好。”
付清欢笑了笑:“素前辈照料周到,付某很感激。”
素青霜一边捏过他的手把脉一边竟谈起了方才来的路上看见玉秋兰与徐凡商打闹着争论养只什么颜色的鸟儿,付清欢微微一愣,笑着听她说完后壮起胆子询问:“前辈今日心情很好?”
素青霜也算是与他聊熟了,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这话说的,仿佛我前几日心情不好似的。”
可不是吗?你前几日那声音听着都要哭出来了一样,低落得不得了。付清欢心里这样想,不敢明说,他道:“不,前辈今日格外高兴的样子,我便多嘴一句。”
素青霜替他把完了脉,倒了杯水给他,道:“倒与你有些关系,只是他不让说。”
“他?我?”付清欢一头雾水。
素青霜笑道:“别问了,不能说。”顿了顿,她突然问道:“付公子,你觉得止奂的性子如何?”
付清欢愣了愣,第一反应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但是个很稳重的人。
自然,前半句他不敢说出来,便只磕磕绊绊说了后半句。
闻言,素青霜嗯了一声,言语里仍是许多笑意:“说真话就好,其实你是觉得他很凶的,对吧?”
对啊!付清欢心里这样想着,却还是摇了摇头。
素青霜不理他的口是心非,继续道:“其实止奂他……他小时候的性子,与你很像的。”
第四十七章 将隐科(三)
闻言,付清欢怔住了。
与他很像,是什么意思?付清欢默默盘点一番自己是个什么性子,去掉一堆什么“潇洒凛然”“侠义心肠”“乖巧懂事”之类匪夷所思的,他竟真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性子。
素青霜道:“止奂是我带大的,他以前很温和,对谁都是笑眯眯的。”
付清欢默默想象了一下云止奂笑眯眯的样子,一阵牙酸。太诡异了。
素青霜笑道:“你信吗?他十二岁了还常常偷着上溪边摸鱼,师父亲自去逮他,罚了好一顿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