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卜卦(29)
云止奂怔怔看着镜子里棱角分明,五官成熟的自己,然后一脸茫然看向付清欢:“我,失忆了?”
付清欢点头:“嗯……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替你找回记忆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伤养好。”他指指云止奂的腿,“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受这么重的伤,一声不吭地赶路捱到现在。”
云止奂看见了自己的腿,咬住了下唇。
付清欢觉得他这样子软绵绵的,真是可爱极了,忍不住伸手掐了下他的脸,声音温柔下来:“乖乖在这儿等着,我出去一趟。”
说着,拿起斗笠要往门外走。
“哥哥你去哪……”云止奂伸手抓住他,手劲一如往常的大。
付清欢竖起食指在唇前,摇摇头:“不许叫我哥哥。”
“那……”云止奂眨了眨眼。
付清欢想了想,诡异一笑:“叫我名字。”
他承认,他那恬不知耻的私心又来了。
云止奂却也不疑有他,乖乖叫了一声:“……清欢。”
“乖。”付清欢欣喜得恨不得抱住小道长亲一口,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给你去弄些愈合伤口的药,等我。”
临出门前,他瞥了一眼软糯糯坐在床上的云止奂,心里越发甜。
那声“清欢”,够他回味一辈子了。
第六十四章 有梅科(三)
出客栈前付清欢想起了昨夜那只蓝色的鸟儿,心有余悸,便刻意揉乱了自己的头发,又去客栈的厨房里弄了些煤灰来抹在脸上才戴上斗笠。他要来镜子照了照,感叹:这样还能被认出来我就认命了。
他挑了个小路走,一面走一边翻那本自出师后再没认真翻过的医书。行医者连基本的穴位都能弄错,他那小摊子的确该被砸。
七拐八拐总算决定了一家看起来最可靠的医馆,付清欢深吸一口气,迈步跨进门槛。正要说话,便瞥见柜台前站了几个月白色的背影,长长的发带垂至腰间,甚是美观。他们正与老板说着什么。
操。
付清欢心里骂了句脏话,不动声色,悄咪咪退了出去。
过尔,蹲在暗处的付清欢终于把那几个明翚宗的弟子盼出来了,他抬起眼睛偷偷看了看,发现这一行人都是少年,约摸十五六岁十分青涩,应当是结伴出来游历的。而且,服饰品级都差不多,并没有领头的长辈。
付清欢松了口气,拿手在嘴边抹了一把,方才捻起的煤灰还没擦干净,于是便在嘴边留下两道,平白添了两道胡子一般。
他干脆坐到了地上静静等那几个少年走远了再进去,不料这几个少年衣带飘飘,乘云一般越发靠近。突然跑走反而增添嫌疑,付清欢低了低头,抱臂靠到了墙上,装成喝醉在路边的酒鬼。
“咦,水城这么富裕的地方还有乞丐?”一个健气高亮的声音远远地就传过来了。
付清欢撇了撇嘴。什么乞丐?有这么狼狈吗?他把头低得更低了。
“你小声点。”另一个少年声音沉稳些。
“我好奇嘛。”那个声音健气的少年拉长了尾音说道,让后一阵轻快的脚步,他已经跑过来了。
少年摇了摇正在装死的付清欢:“你没事吧?”
付清欢心里暗暗叫苦,只想让他们赶紧走,便胡乱嗯了一声,连动都没动。
声音沉稳的少年递来了两个包子:“刚买的,你要不要吃一些?”
大爷啊求你们快走吧!付清欢接过来藏在衣服里,压低了声音,模仿北方口音胡乱道了谢便脸朝下继续装死,不再理会他们,意思再清楚不过:慢走不送。
偏偏这几个少年是难得的热心肠,又不肯放过他,窃窃私语起来。
“你看,他刚才接包子时的猴急样,肯定饿坏了。”
“是了,原来真是乞丐……”
“真可怜……”
付清欢:“……”唉。
不一会儿,那声音沉稳的少年还递银子过来:“你收着。”
付清欢抬起眼皮飞快瞄了一眼,喉咙口一阵淤塞,略想吐血。
那少年的指甲修得极其圆润整洁,和捏着的一锭银子相比,还不知是哪一样更白一些。
说实话,付清欢的确穷,不仅穷还抠,还有点爱占小便宜,但这种钱财,他不敢收。摆明了跟骗钱一样吗?
话说回来,这几个少年郎也是出手阔绰,这明晃晃一锭银子,付清欢要摆摊几个月才能换来。不明不白施舍给一个陌生人,付清欢忍不住在心里暗道:“败家!”
这钱,万万不能收的。付清欢沉思一下,豁出了一张老脸。
他“哇”一声跳起来,直把几个少年吓得退了好几步,领头那个健气少年直接把剑拔出了几分。付清欢眼疾手快大喝一声把那银子拍到了地上,直发出“咚”的一声。
付清欢甩着头,装疯卖傻,手舞足蹈一阵就哈哈哈狂笑着甩着袖子蹦着跳着跑远了。
看不吓跑你们这帮败家儿!
几个少年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都愣住了,许久没回过神,只能呆呆看着那疯子跑了。
许久,那个声音健气的少年嘟哝一句:“……真可怜啊。”然后蹲下去把地上的那锭银子收起来。
“是很可怜。”声音沉稳的少年点点头,然后拍拍他,“银子还我。”
“哥?你的就是我的,你说过的啊?”
“除了钱。”
付清欢一路绕着圈子跑过好几条街道小巷,才松了口气,停了下来。他一边往回走找刚才那间医馆,一边把外衣脱下来扎在腰间。过程中两个包子掉了出来,付清欢咬了两口,挑挑眉觉得很好吃,便蹲在路边一边休息一边吃完了一个。
这场景,当真是个疯癫的乞丐样。
一路上小心翼翼摸摸索索,生怕又碰到那几个少年。所幸,他们似乎已经走了,付清欢长舒一口气,大大方方走进了医馆。
医馆里没有客人,老大夫正坐在桌边闭眼休息,呼吸平稳,似乎快睡着了。付清欢素整衣冠,戳了戳他。
老大夫睁开眼,看见一个满脸煤灰的人正冲着他笑,顿时吓得差点背过气,好一阵才缓过来。
“事情就是这样,大夫。”付清欢把事情粗略提了提,“可有什么解救的法子?”
老大夫翻了翻自己那本破烂的厚医书,又把病例册看了几页,然后拈着胡须摇摇头:“未曾有此例。不过,我问一句,是你扎的?”
付清欢尴尬地笑笑:“不不不,不是,我就想来问问有没有什么法子。”
老大夫摇头:“无解。其实最便捷的法子,是找准穴位再扎一次。不过,从未有此先例,怕是会伤身。”
付清欢用力点点头。没错,如果让他再扎一次,道长可能就不是失忆这么简单了。
老大夫想了想,继续道:“不过,既然他神智清醒,说明并没有扎得刁钻,不如等几日,说不定会好起来。”
付清欢啊了一声:“可……如果过了一年半载他还是那样,要怎么办?”
老大夫想了想:“刺激他。”
付清欢沉默下来。
他又抓了些治愈伤口的药,道过谢后见老大夫的妻子正在哄小孙子,便随口问了句:“阿婆,小孩子怎么哄?”
老大夫的妻子笑眯眯:“顺着他。”
付清欢歪了歪脑袋,不太明白。
回到客栈先借了厨房把药煎了,那阵酸苦味呛得他头晕,一时好奇用筷子蘸着尝了尝,付清欢的脸直接扭曲成了麻花。一边心疼着即将要喝这玩意儿的道长,一边把药一滴不剩倒进碗里。
推开门,付清欢便周身一凉。他扫视一眼房里,发现窗竟是大开着。这天快入秋了,又是偏冷的北方,风肯定是冷的。而云止奂坐在窗边,准确地说,是坐在付清欢的床边,正看着窗外出神。
付清欢走过去,越过云止奂把窗子关上了。头发不经意间掠过云止奂的鼻尖。
“吹风会生病。”付清欢面露责备看向云止奂,“腿伤没好也不要多走动。”
云止奂抬起头看看他,不说话。
啧,还委屈上了。
付清欢浅笑着摇摇头,把那碗黑乎乎的药递过来:“喝了,治腿伤的。”
云止奂低垂着眼眸看着那碗药,抿起了嘴。从这个角度看,能看见其密长的睫毛,在轻轻颤动。
付清欢等了一会儿:“呃,你不想喝?”
云止奂不说话。
“没毒,我还会害你不成?”付清欢这样说着,语毕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道长现在不认识自己,至少跟自己不熟,那肯定不信任的啊。
付清欢叹了口气:“……好吧。”他屏住呼吸,轻轻抿了一口那碗药,极力控制住表情后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你看,我喝了,你信我吧?”
云止奂抬眼看看他,这才乖乖接了过来。
付清欢松了口气。
云止奂却捧着碗,嘴唇贴着碗沿犹豫了许久才抿了一口。
药刚入口,他便扭起了五官,像是尝到了世间最恶心的事物一样。
“呃,这药的确很苦的,”付清欢挠了挠鬓角,“良药苦口嘛,一滴都不能剩哦。”
云止奂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把碗拍在桌上就俯下身去趴着床沿干呕起来。
付清欢叹了口气,伸手拍抚他的背。
过了很久,云止奂才赤红着一双眼睛坐起来,极其委屈地看着付清欢,指指自己的嘴:“苦。”
他这样子,五分可爱五分坚毅,十分讨喜。看得付清欢心里又一阵涟漪,特想把小道长抱在怀里揉一揉。出于理智以及对道长的敬畏,他生生忍住了,却仍不忘调笑:“想吃蜜饯?真是个小孩子啊。”
云止奂紧紧抿着嘴看着他。这幅模样,倒与未失忆时的道长有些相似。
付清欢忍不住又靠近些:“我可没有蜜饯,也没有糖,怎么办呀?”
屋里一阵静寂。
云止奂盯了他一会儿,低下了头,不理他了。
付清欢觉得自己调笑过头了,见好就收,想起了方才老大夫妻子的话,便放软了声音:“好吧,一会儿给你叫一碗甜羹,莫生气了,嗯?”
云止奂依旧不说话。
明明是个修士,十五岁的心性却跟个小儿一样。可见在出师前,载德道人和素青霜有多宠他。
可即使是这样天真的心性,也在以后的岁月里被磨灭光了。
想到这,付清欢愈发有些心疼,他伸出手去,拍拍云止奂的手:“先休息休息?要不要看书?我……”还未说完,立马噤口。他只有几本南风春宫,还是不要问道长要不要看书之类的了。
云止奂看他一眼,顿了顿,站起身去,把脸盆端了来。
“洗脸。”
付清欢一愣,摸了摸脸,哑然失笑。这脸上的煤灰竟忘了擦了。
他伸手去拿毛巾,却被云止奂抢先一步。脸上温温热热,云止奂擦得格外小心,生怕弄疼了他。
付清欢眯起了眼,觉得十分受用,心头的蜜都快溢出来了。
这么温柔的道长,简直就跟小天神一样可爱。付清欢都不想和他分开了。
虽说享受,他佯装抱怨:“我自己也会弄啊,你受伤了就不要乱跑了。”
云止奂的声音闷闷的,眼睛却亮亮地看着他:“对不起。”
这都要对不起?付清欢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
我的小道长真是无敌的可爱。
第六十五章 有梅科(四)
烛火摇曳,摇摇晃晃朦朦胧胧在窗上映出一双人影。
云止奂在案边坐得笔直,捏着一支笔在纸上抄录些诗词,神情极为认真。
付清欢坐在对面捧着《仙门史籍》,把散麟宗、溯华宗、玄晖门这几页翻来覆去地看,心里暗暗叹气。云止奂抬了抬眼,轻轻抿起嘴,捏着笔的手逐渐收紧起来。
哪知付清欢的余光捕捉到了他的小动作,抬起头笑得分外开朗,一侧的虎牙都快整颗露出来了:“写字不专心啊?道长?”
云止奂眼睛微微瞪大了些,低下头:“干什么叫我道长。”
“那叫什么?”
云止奂不说话了。
付清欢嘴角勾起了就收不起来了,刚要说话,就听见了门口伙计的声音,是送甜羹来了。
热乎乎一碗小糯米圆子,散着甜糯的香气,刚刚用酒酿出来,闻着就醉了。
付清欢放到云止奂面前,道:“还苦不苦?”
云止奂见了那甜羹,眼神暗了暗,似有些别扭:“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付清欢笑笑:“不是小孩子也怕苦啊。”
云止奂沉默一下,捻起了勺子,轻轻舀起一个小圆子,沥净了糖水才送到嘴边,薄唇微微一张就含了进去,紧接着紧抿着嘴细细嚼起来。
此情此景,付清欢想起了之前在长河镇时的那碗芝麻汤圆,道长也是这样,小心翼翼,斯斯文文地吃下一碗甜羹。而长河镇那碗甜羹,道长没有吃完,是他接过来吃了剩下的。
当时还没有那样这样的心思,从从容容就和道长共用了一个勺子,吃完了道长没吃完的东西。现在想起来,倒叫人脸热了。
许是目光过于灼热,云止奂抬起了头,看了看他,然后舀起三两个小糯米圆子,同样沥净了糖水,伸了过来:“你也想吃吗?”神情认真,甚至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样的笑意,放在少年人脸上,是丰神俊朗,是意气风发。放在道长这个青年脸上,则带着无法言喻,让人心醉的温柔。
付清欢不由得愣了愣,然后微微张开了嘴,从善如流。
糯米圆子很香,很软,很甜,还带着淡淡酒酿的气味,原本淡而无味的嘴里顿时一阵轻颤,清甜的感觉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舌根,侵入到齿间,然后缓慢又强硬地渗进心里。
付清欢体会到了,喜欢一个人,就是对其一个微不足道十分平常的动作也招架不住,只会毫无抵抗地接受。
云止奂似也觉得这动作有些暧昧,觉得不好意思,挠了挠脸,看着那勺子发愣。
付清欢一直是一个表情,紧紧抿着嘴体会嘴里那黏腻的甜感,然后慢慢趴在了桌上,把脸埋起来。
自打拿起那本仙门史籍,他的情绪就一直很低落。云止奂看着他,神色骤然阴郁起来。
只是云止奂不知道,付清欢那低落的情绪早在方才一扫而空,整个人都溺在那勺甜腻的糯米圆子里了。
过了一会儿,云止奂终于搁下了笔,捏了捏手腕,轻轻长舒一口气。付清欢听见了动静,动了动,把眼睛从臂弯里露出来。桌边叠了约摸五六张写满了字的纸,付清欢眯着眼睛又是斜着角度,看不大清,但只迷迷糊糊一眼,他就知道,道长的字肯定是很好看的。
云止奂见他眯着眼睛,以为他睡了,就站起身来。
付清欢连忙坐直了按住他:“你坐着你坐着。困了吗?那睡吧。”
然后迈着因腿麻东倒西歪的步伐走到窗边,预备把原先开了一条小缝的窗给关上。刚到窗边,他听见了楼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终于有落脚的地方了——”
这个声音实在熟悉,付清欢不禁打了个冷颤,他把窗推开些,小心翼翼往下望去。
只见楼下三三两两勾肩搭背,来了几个身着月白色劲装的少年,走在最前头的两个少年一样的出色俊秀。其中的一个声音健气:“如果这里依旧没房间,就真得露宿街头了。”
被他搂着的少年看他一眼,声音沉稳:“不至于。”
他们嘻嘻哈哈一阵,进了客栈里。没过多久,房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少年们的议论声。
付清欢靠在窗边吹着凉风,脸色越发难看。
要不要这么巧?这几个小子是在水城晃荡了一下午还是怎么的?竟然没赶路?他才不信他们是留下来抓妖怪的,水城这地方能出个鬼的妖怪。
他抓着窗框,指节微微泛白,最后叹了口气,慢慢坐到了自己床上。
该来的总是躲不过。无论他怎样想放松片刻,总会有那么几样事物,那么几个人,跳出来提醒自己,自己的身份是什么,要做什么。
纵然付清欢此时此刻很想回百里镇去,但也不能随心所欲。这是一个天上扣下来的责任,他有义务去解释清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想到这儿,他余光望了云止奂一眼。道长的腿,不能马上启程赶路,这样还得耽搁些时辰。
身边的被褥一沉,不知何时云止奂走了过来,坐到他身边。此时他不必刻意掩盖腿伤,走得一瘸一拐,有些吃力,坐下时有些气喘。
付清欢一边拍他的背,一边道:“腿上有伤就少动些。”
经由姑姑这样又当爹又当妈的女子养大,他的语气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慈爱。云止奂听得稍稍愣了一下,然后咳了一声:“你怎么了?关个窗而已,怎么看起来这么难过?”
道长的语气很温柔,这让付清欢心头一暖。随即付清欢心里又一发紧。十五岁的道长,分明对任何人都是很温柔的,何况此时的云止奂,无论是神情语气还是动作,都是亲而不密,十分有礼仪。
付清欢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别什么事都想多。
他道:“无事,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云止奂手指动了动,嘴唇抿了又抿,终是没说什么。
“清欢,”过了一会儿,他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呢。”
听见这一声颇带磁性的清欢,付清欢愣了愣,耳尖微微泛红起来,所幸有头发遮着。
是了,现在的道长只有十五岁之前的记忆,肯定不认识自己。
付清欢笑了笑,在床上盘坐起来,摇晃间两人的肩膀摩挲碰撞了好几次,发出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听得他耳朵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