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李嫂子把筷子递给他。
宋时清抬头,李嫂子笑着又往前递了递,把筷子塞到了他手里。
“我就在外头,您有什么要的,直接喊我就行。”
说完,她绕过隔断退了出去。
不多会,外面就想起了极轻的交流声。距离原因,听不太真切。
宋时清极缓地站起来,走到隔断墙边,将耳朵贴在了墙的裂缝处。
他其实很饿,桌上的肉蛋羹散发出浓浓的咸香,香得宋时清几乎想扑上去把脸埋进去吃。
但他不敢。
他不知道自己突然得到的一切源自什么,凭什么只给他不给别人。
弱小的动物就是这样,它们宁愿忍饥挨饿,宁愿一声不吭地忍痛,也要先探查周围。警惕是它们得以生存的唯一依仗。
“嫂子。”
李虎讨好地拉着李嫂子坐下,朝隔断墙指了一下,“怎么回事啊?”
碍于宋时清在里面,所有人都收着声音,跟做贼一样。
“我也说不清,是刚前头徐爷领回来的。”李嫂子捂着嘴说道。
“有新太太进门没有?”厨娘问道。
李嫂子意味深长的摇头,“没见到,就他一个。而且见过太太了。”
众人对视一眼,各有猜想。
李嫂子招手,示意她还没说完,“这个少爷,会读书写字,我估么着,是读书人家出来的。保不准啊……”
她没说完,只朝众人使了个眼色。
李虎先是皱眉,随即惶然。
李嫂子打他一下,“怎么?”
“我突然想起个事儿。”李虎小声,“年头,大少爷掉井里那次。大夫说他可能熬不过去了,老爷不就让管家出去了好几趟找人。”
李虎:“当时徐爷说,老爷让他去找大夫。但咱们家又不缺大夫,哪用得着去外面找?你们说——老爷那时找的,会不会是这位啊?”
谢家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谢夫人手段了得,后院里的其他女人没有一个敢大肚子的。
年头长子不知道怎么得摔井里去了,几次差点没挺过来。
后来虽然救回来了,但腿一直有些一瘸一拐的。
如此情形,谢老爷去外面把年轻时的风流债接回来,当个备用的,也是很正常的事。
隔着一堵薄墙,墙那边的谢家下人带着微妙兴奋地聊主人家的腌臜事,墙这边,宋时清无声地退回桌前。
不是的。
母亲在父亲死之前,从来没有出过村子,他和谢家老爷一点关系都没有。
所以这些人也不知道谢家收养他的原因。
吃完饭以后,李嫂子让人收了碗筷,就带宋时清朝后院走去。
“这墙后面,是老爷的书房,那边是先生给少爷小姐上课的地方……这池子鱼,是好几年前太太找人移过来的,少爷您要是想吃鱼,找我,千万不能碰他们,太太可宝贝这些鱼了。”
宋时清朝那边多看了一眼。
七八尾色彩斑斓的大锦鲤在池底缓慢地游来游去,似乎是察觉到了宋时清的目光一样,它们朝这边游了过来,聚在池子边缘,微微仰起头。
就这么静静地,静静地盯住了宋时清。
宋时清突然打了个哆嗦。
“哥儿冷啊?”
宋时清受惊般收回目光。
李嫂子已经自己补完了他的想法,自顾自说道,“您放心,待会把您送到院子以后,我就去库房拿棉衣棉被过来。以后在谢家,您挨不了冻。”
……宋时清抿唇点了点头。
又往前绕过一个转角,他突然问道,“夫人,很喜欢鱼吗?”
这是宋时清主动说的第一句话,李嫂子想和主子打好关系,当即笑容又热切了几分。
“哎呦我的爷,我叫夫人,您怎么也叫夫人呢?您得叫她娘亲。”
宋时清不答话,只仰头看着她。
年纪轻的男孩子如果过于清秀干净,就有种雌雄莫辨的漂亮,更何况宋时清常年生病体虚,这样看着,简直像是几年前某个徽商送过来的小娟人。
李嫂子又多了几分耐心,“女人哪有不喜欢漂亮东西的呢?咱们夫人啊,是从东边嫁过来的主儿,喜欢漂亮的缎子,大珠链子,听曲儿看鱼。不耐烦做什么绣花的活,就喜欢家里热热闹闹的。”
正说着,他们走出竹林,前方逐渐显现出了一栋戏楼。
下台子架高,上下都有木雕的花样,一格一格的,像是某些戏剧的情节,雕的惟妙惟肖。
“哥儿你看,戏楼。”
李嫂子带着宋时清从小路径直走过去。
以前在村子里,只有过年的时候能听上戏。种田的百姓也出不起请名角的钱,都是每家每户出点粮食出点肉菜的,等天南海北到处跑的戏团到了,用米面肉菜换对方唱一天。
宋时清长得好,还被戏团的师傅摸过骨,说要不是他身体不好,没法练功,他一定把宋时清带走。
这是句玩笑话,却惹得母亲生气了好几天。
宋时清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依然很喜欢那些咿咿呀呀的故事。
走到近前,宋时清上上下下地看整座台子。毕竟还是个小孩,没法完完全全地藏住所有心思。
李嫂子一看他这神情就知道他喜欢。
“哥儿想听戏不?”
宋时清顿了下,侧眸看她。
——这孩子眼睛真灵。
李嫂子在心中想道。
她弯腰指指戏台后面的一排房子,“唱戏的都住在那,我带您去见见他们。”
宋时清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抵过心底的喜欢,“会不会扰他们休息?”
“下九流的玩意儿,什么扰不扰的。”李嫂子失笑,“走。”
她让宋时清跟自己来,从侧面绕进后排的房子中。
戏台两边各有三根柱子,上面挂着灯笼。宋时清从下方走过,突然发现,每一盏灯笼下,都摆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撒着薄薄一层白米。
【清小哥,我跟你讲,我们唱戏的,开了嗓就不能停,一定要唱完才能下台,哪怕底下没人看。】
当年和戏团里的小孩躲在幕布后说的话一下子浮现在了宋时清的脑中。
【我师父跟我说,戏不仅是唱给人听的,也是唱给那些没家的‘东西’听的,中途停了,得出事。】
小孩说得认认真真,宋时清也信的认认真真。
他小声,【那你刚才摆在角落里的米是做什么的?】
【也是喂那些东西的。】小孩回答,【年头坏,外面死的人太多了,喂他们点吃的,他们凶性就小一点。到时候赶夜路,它们认我们的好,就不会给我们使绊子。】
【你小心点,不要踩到盘子,最好也不要往那边走。我师父说,年纪小的孩子,容易被缠上。】
戏团是为了求夜路时安稳,才在台子上放米施食。
谢家是为了什么?
宋时清咬住下唇,将那片咬得发白。
他停下脚步。
李嫂子被他一拉,莫名其妙地回头。
“我不想去了。”宋时清低头,装作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身上的棉衣,“我想先换衣服。”
落魄的少爷也是少爷,也是要面子的。李嫂子明白地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在她转过身朝前接着走的时候,宋时清不动声色地抬眼偷偷打量她的神情。
李嫂子很自然地带着宋时清走过侧面放着一排白盘的戏台。
——可是按说这些东西,人最好绕着走,不然容易撞阴。
她不知道吗?她在谢家做了这么久的活,为什么不知道?
……还是说,大户家的下人,都不怕这点阴阴私私的事情?
宋时清不觉得是第二种。
他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了一张巨兽的大嘴前,高高挂着的眼睛带着恶意的笑,看着他不得不一步一步送上门来。
无法挣脱,无从躲避。
谢夫人给宋时清安排的院子就在戏台之后,李嫂子做事确实周到,刚才宋时清还在吃饭的时候,她就把活派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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