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简从旁起卦。占卜的铜钱在桌面上旋转的时候,江世安一把按住铜钱,将钱币在手指上弹起,铜币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落在了桌上。
“薛知一。”江世安问他,“你在算什么?接下来的命运么,是我,还是他的?”
薛简说:“我在算我自己。”
江世安笑了笑,拉起他的手,把薛简的指腹放到桌面的铜币上,让他用触感来确定结果:“这结果还算数吗?”
薛简的指腹压在铜币上,感觉到卦象给的结果。他的睫羽颤动了几下,神情忽然放松下来,他轻声道:“小心。”
江世安道:“该觉得小心的可不是我。”
他的右手握住了剑鞘,风雪剑透出伺机而动的震颤。这把剑渴饮鲜血,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江世安的战意了,此刻,对胜利澎湃的渴望淹没了这把名器,让剑器愈发地兴奋起来。
街道当中,一片阴云的下方。流民像是得到了什么讯息,猛地向前涌动过去,在对面的铺子底下,一个穿着灰白色僧服的年少和尚推门出现,旁边跟着两个小沙弥。
心痴看上去很小,他有一张娃娃脸,长得比真实年龄更小了几岁。和尚眉心有一点金色的印记,跟着心痴的两个沙弥推着布施的粥车,周围簇拥着无数流民。
江世安抬起手指,拇指抵住剑柄,一道寒芒从剑鞘中透出。他的目光冰冷而专注,逐渐锁定目标。就在他即将动手的前一个刹那,街道的另一边忽然响起一声懒洋洋的叫喊——
“和尚啊!”
心痴向一边转过头去,遥遥行了一个佛礼。来者广袖博带,腰间挂着一壶酒,面带笑容,扬声道:“运势不好,面带凶光,怕有杀身之祸,贫道早就告诉过你了!你这小和尚怎么不听长者劝告?还来这里?”
薛简从窗后起身,抓住了江世安执剑的手。江世安并没有拒绝他的劝阻,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人身上,那张眼熟的脸跟脑海中的一个人重叠。
“……镇明霞道长。”江世安低语一声,回头看向薛简,“他怎么在这里?”
薛简收起铜板所示的卦象,道:“事有转机。文吉,只要知道心痴的行踪,就一直拥有动手的机会。可一旦刀兵相见,反而会没有挽回的余地。而且……”
他只说了两个字,江世安立即默契地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他道:“我的剑已经出鞘了,平白无故地收回岂不可惜?我想要看看你师父是不是真的武功全失,这样恐怕要得罪他了,薛简,你不会怪我吧?”
道长说:“如若错怪师父,我自会赔罪。但眼下……我们是同谋。”
江世安闻言勾唇一笑,翻身而下。他的轻功迅捷轻盈,像是一道夏日阴云中倏忽而至的风,风声掠耳的刹那,风雪剑出鞘的剑吟忽然响起,空中施粥的热雾飘起,被剑锋上极致的寒气镇出一簇冰花。
冰花坠.落之前,剑光顿时出现在心痴和镇明霞的面前。这道无可比拟、不能匹敌的剑光出现在眼前时,剑刃就已经飞至颈侧,似乎下一瞬,就会割断镇明霞的喉咙。
啪。
用于抵挡的拂尘被风雪剑砍断,锋芒悬停在镇明霞的脸颊边,一缕黑发飘落而下,剑风在他的颈项印出一道血痕。
镇明霞的喉结颤了颤,他抬起眼,看向面前唇角含笑、星眸略带杀气的黑衣剑客,迟迟地长叹一声,道:“原来是贫道的血光之灾,这位英雄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啧,你是……”
第40章
江世安唇边的笑意渐渐冷却。
镇明霞将口中欲说的话咽回腹中,向江世安的身后望了望,忽道:“他已经死在路上了吗?”
江世安知道他口中指的是谁,正因为知道,他对这样的揣测并不满意:“道长说起话来,似乎全无半点师徒之情。”
“师徒……”镇明霞笑了笑,“你们的事……贫道有所耳闻,跟观中也有一些书信来往。若是有话要问,还请移驾别处,免得惊扰了小和尚施粥。”
江世安回首望去,见心痴和尚果然还在原地。
那些身体强健、却贪图便宜赖着不走的人原本挤到了最前面,发觉起了冲突,以为必然见血,慌张逃窜着离去……这样反倒逼退散去了一些蒙混过关的贪婪之人,最前方只剩下真正一顿不吃、就会被饿死的灾民。
心痴见状大为感激,一边让两个小沙弥施粥,一边挤了过来,双手合十道谢:“善哉。施主真是解了小僧心头之忧,平日里粮米不足,总不能发放到最需要之人的手中,多亏了施主!”
江世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在心痴的脸上停驻一瞬,转头问镇明霞:“他脑子没问题吧?”
镇明霞笑着摇首:“或许比我那个徒弟要好一些吧。”
江世安抽剑入鞘,冷冷地道:“薛简跟他不一样。”
镇明霞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这可说不准。要论痴,大概都是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江……阁下,我们移步吧。”
江世安却没有走,煞星般立在一旁。他抱着胳膊,眯起眼向长长的街巷扫过去,视线掠了一个来回,落在心痴和尚的身上:“我要他跟我一起走。”
镇明霞眼神微动。以他遨游天下的见识,显然从自己的卦象和江世安的态度中寻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摩挲着被斩断成两节的拂尘,把拂尘断裂的部分捡起来,用布条缠紧,问道:“小简还没有死?他的状况……”
江世安道:“他不会死。”
镇明霞盯着他的背影:“招魂术是方寸观的秘术,我的体内虽无武功内力,可也有一些见识傍身。你如今这个样子,薛简就算不死,也已经是个废人了。”
握着风雪剑剑鞘的手紧了紧,江世安的指骨扣在上面,绷得发白,骨骼颤动地绽露出几声咯吱脆响。他的星眸凝上一层寒霜:“镇明霞道长——”
镇明霞抬手抹掉脖颈上的血痕,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火气这么盛可不好,既然是薛简自己选择的路,我们都应该坦然接受嘛。他应该还活着,难道就不现身出来见我这个师父?还是真的动不了身?我手无缚鸡之力,跟你走倒不是难事,这小和尚可是大悲寺下一代传人,你想要毫发无损地带走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话音刚落,便听心痴和尚道:“施主有事找小僧?若是不急,待施粥结束小僧再随你去,这样如何?”
镇明霞额角青筋一跳:“你……”
江世安目光顿了顿,他对这种回应有一种熟悉感,依稀间想起他与薛简年少相见时,小道长当初的澄澈和愚钝,宽仁忍让,与之相比似乎也不分高下。
这种相似的回应消去了江世安身上的戾气。
有江世安站在旁边,一些地痞无赖都不敢上前。小和尚的施粥居然比前几次都更加顺利,他挽起僧衣的袖子,将粥米舀到乞丐的破碗里面,动作忽然停了一下。心痴轻咦出声,绕到前面去,将人群中一个瘸腿的乞丐拉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乔红药?……不,是乔小年。江世安的视线一直注意着对方的动静,自然跟着分辨出这乞丐的身份。乔护法的状况时好时坏,两人时间紧张、行程漫漫看不到尽头,就将她安置在了怒江会,但乔红药并不甘心,她并没有留在那里。
她果然又追过来了。
江世安认出这是乔小年的灵魂。她的眼神怯弱而畏惧,对食物透着一股强烈的渴望。就在江世安判断出对方的一瞬间,这具身躯的神情又瞬间变化,变得十分暴烈和痛苦,她猛地甩开心痴的手掌,向四周仓皇的张望,口中含含糊糊、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
心痴用力地抓住她,绵软地叫着“施主”、“女施主”。小和尚慈心发作,不仅没有按住她,还被乔红药撞到了旁边的粥桶。
就在心痴焦头烂额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熟练地在女乞丐的后颈上利落地点了几下,瘸腿女人浑身一僵,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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