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负诅咒之人对恐惧的致命一无所知。大海无尽深远,白帆就那么消失在天际。
家乡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
远方。远方有多远?人鱼望着夕阳落于远方,圆月又从远方升起,如诞生后的每一个月出,渐渐沉入海底永夜。
寂静与黑暗是鱼尾最自如的领域。人类的眼睛会在深海失色,声音会在浪潮间消逝,没有坚硬鳞片,没法控制恐惧。
远方。远方的大海和此地一样,危机潜藏于庞大的平静,每一条游鱼都比泥塘里的虫子凶恶百倍。而那种没爪没牙的幼崽,应该被放进——除了那些坚硬的化石贝壳,海里还有什么牢固的容器?可以判断的是如果缺乏看守,十艘轮船中有九艘都会发生偷窃。还有劫掠。
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鱼尾在海底盘旋了一圈,逆着北方的洋流,寻到船帆的方向,跟了上去。
第57章
“海怪, 海怪知道吗?海怪才不管你是谁的孩子,有谁做靠山,它们凭灵魂和血液认人, 最喜欢你这种从里到外都闻起来香喷喷的人类小孩。”
“想想看, 一头海怪为什么要跟着一个人类?你最好小心再小心,一旦海浪逮住了你, 它就会把你拖进海里, 拖到海边的洞穴, 先把你养胖,再起把火,架口锅,放点盐巴和香料——”
“不信的话,下回你站在船舷边时低头看看,然后,你终于发现, 在你撒欢的大海上, 海面之下有个黑影子一直在尾随……”
回音、回忆, 画面纷沓而来, 艾格睁眼看着头顶, 有一阵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加兰岛上巫师的戏言犹在耳边,或许是因为重复了太多次, 以至于回忆一字不落。
他出神地思索起何时何地尤克说过这些?又是以怎样的表情和语气?
窗外是阴天,他从床上坐起,手臂刚动,就碰到了枕边的树枝手环。
“……萨克?”
事实上他已经意识到昨夜的访客不在屋里。仍然出口的一声呼唤, 自然没有回音。
去舷边搜寻海面是下意识的行为。
他没有披外衣,天还没亮个彻底, 风迎面而来,远处与雪山相连的海平线乍入眼帘,艾格认出了这是时隔多年的北海。
晨雾灰蒙蒙,像大海沉眠未醒的梦境。
身后走过一队接着一队的换岗士兵,他旁若无人地眺望起远海,海平线很快染上了日出的光亮。头一次地,他低头望向海面,人鱼迟迟没有出现。
他去了哪里?
“遇到危险时她会长出翅膀,变成海鸥飞走”——那随口道来的一句童言,竟然是所有迷题的答案。诅咒与祝福发生在那么久远的时候,盛夏群岛远隔千里。那会儿他又去了哪里?
大海无限遥远,相遇从来就不是偶然,不受控的记忆在往那些再寻常不过的片段延伸:加兰岛晴日的出海,各种各样的海上冒险,岛屿迷失之后的那场远渡,有惊无险的落海,堪斯特海崖上的日日夜夜……每一次与海面的对视突然有了不确定的意义。
——然后你终于发现,海面之下有道黑影一直在尾随。
“艾格!”
回过神,艾格看到了伊登凑过来的脸。
“怎么起那么早?昨天雨好大,你也没睡好吗?”
棕发青年久未修理的头发有些长了,配上臃肿的大衣,在风里显得笨拙又狼狈。有那么一瞬,艾格想到了自己在堪斯特礁石上睁眼时那一幕。彼时寒冷刺骨,他命令自己睁开眼,透过血与湿透的发梢去看头顶,棕发少年也是这样一惊一乍地凑近:“谢天谢地,这还是个活人!”
“……为什么是那块礁石?”
“啊?什么礁石?”伊登去听他的低语,在风里狠狠哆嗦了一下,“老天!这就是北地的海风吗?怪不得我听说吹风在这里也是一种酷刑,你的外套呢艾格?”
很快,他发现了更严重的事。
“你的手!你又受伤了!”
很奇怪的事,如果不被指出,他甚至察觉不到伤口存在。艾格顺着他的视线去看绷带,“很严重吗?我是问……”他停顿,“五年前,你在礁石上发现我的时候。”
寻往堪斯特岛的航行当然不会顺利,信天翁飞得有多快,关于北海红发后裔的消息传播得就有多快,而海上从来不缺穷凶极恶之徒。在最后一艘图穷匕见的商船上,他已经忘了受过的刑伤有哪些,却好像还能记得落海的那一秒,海水没过头顶,意识也沉入黑暗。
“你在说什么?还没睡醒吗?”
伊登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象一下,但凡我的渔船晚来一分钟,或者海浪没有把你推上礁石——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渔船与礁石出现得那么恰到好处,就像诅咒里的幸存一样不可思议。小岛的人们围观海上来的少年,无一不感叹大海的仁慈。
“我做了一个梦。”艾格心不在焉道,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海面。
远处阴云不见好转,他感到手腕开始隐隐作痛,伤处在昭显,与心头疑问一起——人鱼——萨克兰德去了哪里?
“梦?”伊登在冷风里吸了吸鼻子,“我明白,我也经常梦到堪斯特岛,航行中人人都会想念家乡。”
异乡人观察这片陌生海域的方式往往不是低头或平视,而是高高仰起脸,头顶是从未见过的险峻峡湾,伊登不由目露胆怯。
“现在我们是快到你的家乡了吗?艾格。”
更冷的海,更高的天,更安静的栖息地——是的,他的家乡。
深海万籁俱寂,于是气味成为了唯一的线索。
鲜血。人类的血。
鲸鱼的血,白鲨的血,同类的血……自然法则古老不变,大海深处诸多血腥,但再没有哪一种血味,闻起来像人类的血那么复杂难解——气味由远及近,感官涌向无尽中的微小一点,阴云无端翻腾,永夜再也不得平静……愤怒、悲伤、喜悦、贪婪、恐惧——世间万物的谜题都在里面。
只要有一滴血落进海里,人鱼能在千里之外将其捕捉。
他停在了气味源头处。
浅海,鱼群,珊瑚丛林,蓝发蓝尾的同类蜷缩在里面。
人鱼的语言陈旧晦涩,流淌在不见天日的血脉里,长久跟随行船,模仿海面上的语言,以至于他很难听到洋流中同类的声音。
——萨……克……兰德。
——停下。
堪斯特在对话。
萨克兰德早已停下,停下追踪,包括随之而来的风暴与浪涌,并不是因为同类的喝令,而是因为眼睛已经看见。
看见海面。
水汽从珊瑚间升腾,潮湿的灰向上涌出,在那里铸成浓雾的墙。重重迷雾之中,山脉与岛屿隐约可见。
目光徘徊在那片岛影,人鱼对战栗的同类仿若未觉。
那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养成的习惯,从盛夏群岛到北海,自北海延续至堪斯特的日夜——聆听,观察,跟随,从日出开始注视海面,在日落时分思索起人类的恐惧。他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恐惧。
如果有轮船驶过海面,头顶会暗下一片。如果舷边人影映上海波,轮廓会被扭成一片片光斑的……一天,一月,一年,人类不以潮水的涨落计时。变高,变远,变鲜艳,人类幼崽的生长也不遵循鳞片的坚硬变化。
黑尾不由向海面靠近,人鱼已经从漫长过往里认出——消失的加兰。他的家乡,他的来源,他想要抵达的地方。
“北海从未冒犯,这里……我的!”
蓝尾同类在质问,对这场无端的追猎,一边颤抖,一边发怒。
“群岛的主人,你的领地在远方……为什么!?”
领地。转换成更复杂的语言,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
“……家乡。”人鱼轻声道,不是对同类的回复,仅仅是想到了人类的语言,那种词句由嘴巴和喉咙发出,落在海里会引起波纹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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