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他们都很忙,不知道在忙什么。”伊登咬着面包说。
艾格耳朵里最清晰的却不是人声。
“下雨了。”
他的声音比打到窗户上的雨滴更快一步。
透过窗的缝隙,更多的风声,涛声,雨声,更多的海上动静不停涌来。声音离得很远,却又无处不在,黑暗也是。
是错觉吗?船行似乎失去了平稳,脚下的世界一直在摇晃。
“现在是什么时间?”
其实才过去两个小时,黑暗里,时间的尺度也模糊了。
“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伊登说着抬起头,“……外面怎么了?”窗外人声忽而喧嚣,他放下了笔。
“雨有点大,越来越大了……海浪?不。”
屋内,起先响起来的是杯盏的滑落,然后是家具的震荡,那不是错觉,整个屋子都摇晃起来。
伊登打开窗户,拜有史以来最大的变故所赐,现在他面对任何惊吓都没有脚软,堪堪维持住声音的连贯。
“好像……是、是海啸。”
艾格走出门的时候,感觉自己走进了水的世界。
扑面而来的分不清是浪涌还是暴雨,这几乎是甲板上最混乱的时刻,门口的侍卫都加入了控帆操舵的大军,人声彻底淹没在风暴里,一时间这里就像是人迹灭绝。
黑暗隔绝了所有画面,相似的颠簸让他想到了那次出海,最后一次从加兰岛的出发。
孤舟上的世界也曾像现在这样震颤,海啸遮天,迷雾升腾,岛屿就在远方被吞没。天与海颠倒了吗?他怀抱这样的念头睡了过去,又再第二天好好睁开了眼睛,确认了孤舟方向的正确。
他知道背后的伊登叫喊了什么,也知道船可能就要侧翻,短短几步路,甲板在倾斜。但这几乎是本能的方向,手伸过去,掌心尚未碰到船舷,笼罩下来的是比风雨更切肤的一阵潮湿。
冰凉的鱼尾,手臂,长发,一瞬间贴过来的不能叫做拥抱,是密不透风的缠绕。
“萨克?”他确认。
人鱼的喉咙在发出声音。
近在咫尺的喉音介于呜咽和怒啸之间,伴随而来的是落在眼睛上的嗅闻。那嗅闻触碰过血色的眼睛,急而短促,一遍又一遍。让人想到兽类在重伤后的呼吸,无法控制、也无法承受的疼痛。
太近了,他不得不合上眼皮。
鱼尾在收紧,足够近的距离,就足够感受到这具躯体的处处狰狞,也足够让人明白,此时大海暴怒的起源。
肩膀被拢过去,更多地靠近了海面。
艾格可以抵抗。一只手下意识抓住了腰间那把尾鳍,想再喊一声名字,想问他是不是受伤了,但手里的鳞片在颤抖,海的啸声震耳欲聋,很明显那再也不是一个挠挠下巴可以安抚的动物。
他松开手,没有抵抗。
长尾一卷,然后是短暂的坠落。人鱼将人类裹进了海里。
第60章
一百英里有多远?
鱼尾的半日来回, 海底与轮船的遥遥相望,海面上下永远存在的那道壁障。
又一次地,世界上最剧烈的变故发生在这段距离之间——他在海底, 他在船上。恐惧是无视距离的箭, 百英里的抵达只在一瞬间。那唯一的、最强烈的气味被感知着,一切仿佛回到岛屿、时间、大海意志、无数魂灵与肉.体, 所有东西陷落的起点——从细微的一缕开始, 涟漪四起, 暗潮涌现,心脏连结着海的震颤,直至地动山摇。
人鱼又一次嗅见。
万千次的疑问组成一波更比一波高的怒潮——鲜血,恐惧,鲜血,恐惧,陆地的族群竟能如此不知好歹。轮船曾把他带走, 又把他血淋淋地丢下。他们生来得到, 理当守护, 理当谨慎抚育, 却恐吓, 却迫害,孤舟流落过无数个日夜。
现在, 大海接住了他。现在,海浪能够带走他。他早该带走他。四面八方都是无阻的方向,可海域的主人依旧难寻此刻盛怒的出口。
如果非得有什么必须毁灭,那么就是现在, 就从那艘船,从这双绿眼睛在船上的失去开始, 每一种声音、每一个面孔都可疑可憎。蓝尾的同类该死。所有的轮船都该死。海面上的人类也通通该死。该死的,处处都是伤害,处处都不够安全,全世界都在对他图谋不轨。
海浪的动静越演越烈,艾格伸出手,摸到了一手的气急败坏的喉音。
他得通过震动的触感才能确定那是来自喉咙的声音,他本以为那是雷鸣的一种。
风暴没有停下,只是远离了他。
像一个手脚不能自理的猎物,在背后来势汹汹的奔袭追猎中,终于被拖进了野生动物足够安全的地盘。
艾格被放到了一块礁石上。
远处风浪的肆虐在继续,轮船的灾难难以想象。而灾难的源头——这条人鱼却好像比灾难里的人还要手忙脚乱。先是喷在眼皮上的呼吸,呼吸开始不停移动,接着是伸过来的蹼掌。从脸到肩膀,从手臂到腰腹,潮意不停加重,身体的每一处都在被确认。
人鱼喉咙里是比雷鸣更危险的怪响。
失去对表情的观察,他没法判断这颗凑过来的脑袋有多近,又是否处在理智的控制下。
手指摸索着上滑,抵住迫近的下巴,水痕布满了冰凉的皮肤,艾格摸了摸,像眼泪。但这位海洋霸主并不是会哭泣的伊登,不出预料,此刻他引发的风暴正让伊登哭哭啼啼。
他等了好几个呼吸,终于等到落在手腕上的气息变轻,又发着抖变长、变缓慢。沿着不停滑动的喉咙,手指摸到了长鳃的根部。
艾格找到了他的耳朵,对着那边道:“在海上谋杀一个人类很简单。劫匪先生,你知道吗?”
人鱼的耳鳃在触碰下瑟缩起来,有细小的颤抖从这具躯体里面溢出,又向内部克制而去。他在竭力安静。
“……先让他在初春的海里游个泳,再把他带上一块礁石,淋着雨,吹着风,听一条人鱼闷声发脾气。没有水,没有食物,哦,你来之前,我正在吃午饭,今天厨房的面包烤得不错。”他感到手掌下这个脑袋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于是扯了扯这片耳鳃,“……用不了一整天,他就会冻死在这里,带着对半块面包的怀念。”
手掌下皮肤的紧绷显而易见,听到“淋雨吹风”,半拢的长鳃重新支起,再听到“冻死”,鱼尾掀起了一连串碎石的滚动,如果这是一个长毛的动物,也许这会儿他浑身毛发都已经竖了起来。
紧接着一条鱼尾围了过来。
艾格试图动一动膝盖,在鱼尾的挤压下没能成功。冰凉鳞片每一寸都贴紧。
很好,这下子更冷了。显然这不是一个长毛的动物。
“好了。”他放开手中的长鳃,手却在收回间被握住,“雨先停一停,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感到了对面的凝视,于是睁着眼睛回望。
鲜红的瞳孔将一切都平等收容。
那里面除了一个苍白的面孔,更深处是奔腾的海潮、肃杀的阴云,还有海鸟的悲鸣。在红珊瑚脆弱易碎的光泽里,别说灾厄的惊扰,就连一滴雨的坠毁都成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凝视变成了伸过去的触碰,人鱼的手指在睫毛的阴影里蜷缩起来。
雨声渐歇,海潮一波波退远。
“风小一点,浪也是。”艾格扯了扯他的头发,继续道。
三分钟后,“接下来松开你的尾巴。”
本该最容易执行的一个指令,但尾鳍抬起,又放下,最后是一小块鳞片轻轻离开了人类的鞋面,不到一寸的移动,鱼尾用了足足一分钟。很明显,尾巴的意愿比暴风雨倔强多了。
艾格不得不提起大腿上最冻人的一片——那牢牢黏住的尾鳍,往旁边放了放。
“海蛇号还在吗?刚刚那艘轮船。”他问。
与此同时,他在回想船上救生舢板的数量和位置,确认足够数量的舢板就在船尾楼旁边。海蛇号离岸线不远,后面更有潘多拉号的救援,不管怎样,长了腿的伊登比满船的武器弹药更容易逃生,在德洛斯特眼里也更有救援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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