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鸮(197)
言多必失,吴笙对着俩大佬一视同仁,不言语,就客气微笑。
程啸南不失时机插话进来,招呼大家坐,还好客厅沙发够多够大,容得下他们四位保持礼节性距离。
海云隆留下四个人站身后,剩下的也让去了外面,算是给了妹夫家一点面子。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四人尬聊,步履维艰。
与其说聊,不如说静坐相面。
应九和海云隆都是道上混的,坐得住,可程啸南只是个富家公子,抗压力就飞流直下了,直接让下人把整瓶洋酒拿上来,一刻钟不到,已往杯里添了好几回。
海云隆原本喝着茶,生生让对方勾出了酒虫,在程啸南又一次倒酒时,朝旁边下人嚷了一句:“拿个空杯过来,我陪你家大爷喝两口。”
下人不敢怠慢,立刻应承,哪知道刚转身要去取,程啸南手里的酒杯忽然落了地,厚厚的玻璃杯落到地毯上,没碎,“咚”地一声闷响。
再看程啸南,嘴巴大张,呼吸急促,一手捂着喉咙,一手指着桌上还剩一半的洋酒瓶,满眼不可置信地惊恐:“酒……酒……有毒……”
海云隆本来是附身在看酒瓶上的洋文,想靠连蒙带猜研究出来这是哪国酒,见程啸南中毒,猛然后撤,脊背砰地贴到沙发里,能离多远离多远!
吴笙下意识看应九爷,没想到对方也在看自己,四目相对,各自思量。
程啸南却忽然弯下腰,猛抠自己喉咙,没几秒,就“哗”地一下,把晚上喝的这点酒全吐出来了,直到吐得只剩酸水,又艰难抬头,大着舌头声嘶力竭地喊:“快……快去找……宫先生……就说……就说是……草乌……毒……”
这边下人们狂奔而去,那边程啸南又把桌上的茶壶拿起来,咕咚咚全往喉咙里灌,真的就是灌。
灌完了,放下茶壶,再抠喉咙,继续催吐。
这一灌一吐,就有点类似洗胃了。吴笙看着他这一套“娴熟的自救流程”,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闪。
草乌,中药的一种,用好了能治病,但用不好,就是大毒。
很快,宫先生就到了,看装备是一位西医,言语间听得出,也是程家的故交了。
程啸南又咳又喘,几乎说不了话了。但宫医生一看满地秽物,就知道这是吐过了,立刻让人将程啸南扶到房内平躺,然后开始又打针,又输液,各种治疗。
客厅里就剩下三方客人,立场不约而同尴尬起来——他们生赖在人家不走,然后主人家,就被毒倒了。
“你们大爷喝的是药酒么?”应九爷忽然转头,问旁边已经吓傻了的下人。
下人懵了好半晌,才用力摇头:“不是,就是洋酒,没泡草药!”
应九爷点点头,指头轻叩着沙发扶手,目光转向吴笙:“白先生,您不觉得奇怪么?程大爷怎么就那么肯定,自己是中了草乌的毒?”
吴笙当然觉得奇怪,但他不清楚应九的盘算,便谨慎道:“草乌泡酒常有中毒者,程大爷见过、识得出,也不奇怪。”
“应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海云隆当然帮妹妹家说话,“程啸南还能自己给自己下毒不成?他活腻味了?”
楼梯口忽然有影子闪了一下。
吴笙下意识看过去,通向二楼的楼梯拐角,一个小女孩儿,隐在阴影里。
吴笙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看得见她半长的头发,还有黑暗中,一双冷森森的眼。
察觉到吴笙的目光,小孩儿转身跑上了楼,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程既明的女儿,今年十岁——吴笙想起了钱艾搜集来的信息。
约么半小时,宫医生从卧室里出来,和他们说程啸南摄入的乌头毒量应该不大,加上正确催吐,已经脱离危险,但是需要卧床休息,继续输液,以便尽早除清毒素。
说完这些,又医者仁心地叮嘱:“是药三分毒,别什么都哪来泡酒。”
根本没有什么草乌药酒,就是普通的洋酒,被人下了毒。
这事儿已经明摆着了,但应九和海云隆,都没作声。吴笙也就把到了嘴边的话,换成了:“宫先生,我送您吧。”
宫医生一直说不用,吴笙还是把人送出了小楼,一路送到前院。
但在马上要走到大门前时,拐了个弯,生生把人拉到了灵堂,晓之以理(威逼)动之以情(利诱),半强迫地让人家给程老太爷验了尸。
吴笙原本怀疑他也知晓一些内情,但一翻观察下来,觉得不像,这人很可能就是一个单纯的和程家有交往的医生,于是他决定冒险一次。
夜深人静,偌大灵堂里空无一人——谁也不敢靠近刚诈了尸的老太爷——只有几根白烛,满台祭品,和孤零零的程老太爷。
宫先生没办法真正做尸检,也就是看看眼耳口鼻,身体四肢,但越看,神色越沉重。末了,道:“白先生,你或许猜对了,程老太爷很可能死于中毒。”
“可能?”吴笙想要的是“确定”。
宫先生摇头:“除非化验胃溶物,单凭肉眼,哪个医生都不可能下确定判断。”
送走宫先生,吴笙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往小楼踱步,刚走到楼前,就被人拉进树丛,没看清脸,先看见光头。
吴笙不自觉弯了嘴角,从程啸南中毒就开始闹挺的心,终于透进来一缕轻风:“你不好好睡觉,瞎跑什么。”
徐望义正言辞:“我能扔你一个人走任务线么!”
吴笙乐,故意问:“那我听听,你能帮什么忙?”
“……”徐望语塞半天,直接踮脚亲了他脸颊一下,“加油?”
吴笙觉得这个加油很好,可以继续。
“你怀疑是程啸南给程老太爷下的毒?而且和他刚才中的是一样的毒?”听完吴笙的简单概括,徐望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对,”吴笙说,“否则他不可能在中毒之后,反应那么迅速,应对那么准确。”
“可他为什么还害自己亲爹呢?又是谁给他下的毒?这些和杜锦年的失踪又有什么关系?”徐望还是一头雾水。
“暂时还不知道。”吴笙实话实说,“但我总觉得,关键点就在程啸南身上,杜锦年最后见的也是他。”
徐望:“那他现在干嘛呢?”
吴笙:“卧室里挂吊瓶。”
徐望:“……”
吴笙:“放心吧,福寿会和海帮都派人守着呢,程啸南要出事,今晚赖在这里的他们都脱不了干系,所以他们比谁都上心。”
徐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在担心?”
吴笙微笑:“因为按照一般侦探片经验,第一嫌疑犯,到这时候,就该被凶手干掉了。”
徐望:“……”
严一法师那边并没有什么动静,已经睡下了,徐望过来主要是想问吴笙情况,顺带出把力的,但眼下吴笙自己都没什么头绪,所以让徐望先回去休息,然后自己回了小楼。
刚走到小楼门口,他就看到一个下人在廊柱后面鬼鬼祟祟,探头探脑,正使劲偷瞄不远处一个抽烟的福寿会兄弟。他望得太专注,压根没看见径直走过来的吴笙。
及至吴笙到了廊柱跟前,他才“啊”地轻叫一声,像做坏事被抓了现行。
那个福寿会弟兄听见声响,莫名其妙看过来。
吴笙瞥见客厅里没人,直接问:“九爷和少帮主呢?”
下人没想到他一开口问的是这个,哆嗦了几下,才找回声音:“歇、歇息了。”
“没走?”
“没有,在客房歇息了。”下人终于稍稍流利了些。
主人都中毒不起了,客人的确也没有继续喝茶聊天的道理,不过看样子,他们是打定主意在程家扎根了。
吴笙略一思索,道:“我也乏了,能给我安排一间客房么?”
“当然,先生这边请。”下人立刻带路。
吴笙跟着他,一路到了临近小楼的别院,直到四下没人了,忽然问:“为什么看他?”
下人脚下一顿,带着点惊恐,带着点茫然:“啊?”
吴笙定定看他,这一次不是疑问,是肯定了:“你认识那个福寿会兄弟。”
下人猛摇头:“我不认识、不认识!”
“行。”吴笙耸耸肩,“我让海少帮主来问你,你应该就认识了。”
吴笙看得出来,整个程家大院,其实都挺打怵那个海云隆,如果说应九爷是不速之客,那海云隆就更像娘家霸王。
“别,先生,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就是……看见那么一眼……”
吴笙心里一紧,语气不自觉严厉:“看见什么?”
下人快哭了:“去年,去年二爷被绑架之后,绑匪让一个小孩儿来送勒索信……是我开的门……接信的时候我就看见他在巷口偷瞄了,我俩一对眼,他就跑了……先生,您可千万别说是我讲的啊……福寿会杀人不眨眼的……”
连番保证安慰走下人,吴笙坐在昏暗凄冷的客房里,久久陷入思索。
难道真是福寿会绑的程既明,要了赎金又撕了票?
他一直觉得不是,可刚刚那一番“证词”,又让他动摇了。
“鸮给你的任务是查案?”静谧夜风里,一个声音顺着门缝溜进来,而后,来人推门而入,自然得就像进自己家。
吴笙愣愣看着应九爷身边那位青年,优哉游哉进来,一屁股坐到自己对面,恍然:“小雪?”
“白戴眼镜了。”池映雪拿起桌上果盘里的一个橘子,自顾自剥起来。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吴笙好奇。
池映雪丢一瓣橘子进嘴里:“你和一队和尚一起进院儿的。”
“然后呢?”吴笙不相信他那个时候就认出自己了,那时候福寿会在和程家对峙,自己在外围根本没说话啊。
池映雪蹙眉,歪头看他,似乎在说,都这么明显了,怎么还需要我解释。
“你和其中一个小和尚眉来眼去,跟你平时和队长眉来眼去,用的是同一套眼神。”
吴笙:“……”
同一套是哪一套?!
“你喜欢队长吗?”那边没头没脑,又扔过来这么一问。
吴笙不假思索:“当然。”
“喜欢就搂过来,扑倒,办事,”池映雪怔怔看着他,问得特别真诚,“光用眼神过干瘾,不憋得慌吗?”
吴笙:“……”
对方眼里一点淫邪没有,就是坦荡得近乎单纯的疑问。
但就是这种,才更让人难回答啊!
“嗯?”迟迟没得来答案,池映雪催促。
吴笙投降,甩出实话:“本来没有,让你这么一问……”
都在不言中了。
池映雪很满意这个符合自己预期的答案。
“对了,钱艾也在这里。”吴笙想起来,还忘了一个战友呢,“他是程家家丁,现在守灵棚。”
池映雪点点头,继续看他,像是等待着什么。
吴笙推推眼镜,镜片后全是茫然。
池映雪等不及了,直接问:“小四金呢?”
吴笙这才反应过来:“还不知道,钱艾说看见一个贼可能是他,但没逮住,人就跑了。”
池映雪把橘子扔回果盘里,不吃了,秀气的眉毛皱得没了形状:“我们都在这里,他不在,鸮是不是又出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