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祈与夜愿(9)
夜愿凑到他身边,以为有什么吩咐,结果昼司在手上又挤了一些浴液揉在他头上,说:“自己洗。”
我身上也沾了酒液,相当于主人的所有物弄脏了,所以要洗干净——夜愿举一反三地想。
他听话地抬起手来搓泡泡,又听见昼司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夜愿思索了一会儿才小声答道:“告状的话……会挨打得更厉害的。”
“爸爸没了之后,我本来就该被赶出去或者卖掉给别人的,但是我幸运地留了下来,还能每天呆在主人身边做贴身侍从,别人没有我这么幸运,所以……大家不高兴也是正常的。”
听见他这么说,昼司觉得整夜堆积起来的不爽达到了一个新的顶点——当初他留下夜愿,不过看在老唐尼的份上,毕竟老唐尼是唯一不曾弄乱他的东西也不会打扰到他的清洁仆人,而老唐尼的儿子又长相乖巧身材瘦弱,如同一个无害的娃娃,好像只要丢出家门就会被野狗咬死。他留下夜愿时只知道自己罕见地做了一件几乎是多余的好事,却没想到这自以为是的“好事”是如此片面而天真,对方一直在为他的“举手之劳”而遭受同行的欺辱和毒打。
“什么时候开始的,都有谁?”昼司问,“是你们宿舍的侍从欺负你?名字告诉我。”
出乎预料地,夜愿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昼司不悦道:“你不听话?”
“这点伤没什么的,”夜愿说,“习惯了就好了,如果他们被找了麻烦,会有更多人不开心的……楼下比不了这里,那里……”
“那里有自己的一套规则。”他才十三岁,已经懂得了最基本的生存道理。
细碎的泡沫顺着水流冲走了,昼司关上笼头,自己取了一个速干巾裹在身上随手擦了擦,然后丢在夜愿头上,走出了浴室。
夜愿正想追出来,刚踏出一步就在毛茸的地毯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他着急地在门口打转,问:“主人,主人你是不是生气了?”
“是的,”昼司说,“不想要你了。”
夜愿一听立马慌了,拖着一地水痕踉跄到他身旁跪下,紧紧牵着他的手指头。
“一点出息也没有,”昼司又说,“站起来。”
夜愿肩膀上还带着热水浇出来的红,但小脸煞白,想哭又不敢哭。
“回去睡觉,”昼司命令道,然后在夜愿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说:“明天带着你的东西,搬到楼上来。”
八岁的夜愿失去了父亲,但所幸被昼司领养,五年后,他搬离了不见天日的船底通铺,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有窗户的房间。
他被驯养了。
第9章 Chapter 8 壁球和躲避球
时至今日,夜愿又一次站在日蚀号上时,惊讶地发现这艘号称史上最大航空艇的飞船,其实远没有他记忆中的那么无边无际。
夜愿只身穿过甲板上的小花园和喷水池来到前厅,上午十点,大厅没开灯,于是显得有些黑——自从昼司连带着所有日常事务搬离后,主宅就空了一半,被搬去维多利亚号的藏品画作也还没有尽数归位,只剩几张全家福挂在楼梯上,整个宅子显得破败又冷清。
他拦下一个正在擦拭楼梯栏杆的仆从,问:“乔叔,多恩少爷呢?”
乔叔转过脸来,用完好的一只眼睛瞧他——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呈灰色,是多恩少爷小时候玩塑料绳点火时误伤的,不过也因此“工伤”得以一直留在日蚀号上直到现在。
乔叔有些吃惊道:“夜愿……你怎么回来了。”
夜愿示意双手捧着的礼盒,说:“来给多恩少爷送生日礼物。”
乔叔点了点头,说:“小少爷在书房,他今天心情不太好,被夫人训了。”
“谢了乔叔,”夜愿没有立刻上楼,反而又问:“今天夫人在家?我听说她最近常出去。”
乔叔听罢连忙把夜愿拉到楼梯后面,粗糙的手指摩擦在他手腕上,问:“你听谁说的?”
夜愿答:“很多人,说夫人最近经常去鹿角号。”
乔叔连忙摆手,压低声音:“这种事不要乱说。”
“这是从外面传回来的,”夜愿说,“能传到我的耳朵里,也就早传到了昼司少爷耳朵里,老爷又那么久没露面,大家都在说夫人要和曼德家一起,把日蚀号一并吞掉。”
乔叔没料到他这么直白,盲眼也露出惊骇的表情,断断续续道:“不,不可能的。”
夜愿知道比起主动交代,人们更愿意反驳对方,于是故意问:“您在日蚀号上多少年了,又有多少年没见过老爷了?”
乔叔说:“那不是,老爷的起居是专门有人照顾的……”
“专人?那些人是谁带来的,不都是范修连恩家带来的仆从吗?”夜愿问,“他们从来都不和咱们一起工作,连住宿都是分开的,您在底舱见过他们吗?”
夜愿说话间好像仍把自己当做底舱仆从的一员。
乔叔左右看了看,拾起地上的水桶和抹布,说:“别在这里说了,现在不比过去,你跟我下来。”
夜愿顺着大厅侧门走下通道,来到船底舱的仆人房——这里比他记忆中更低矮了,透着一股子发潮的霉味。夜愿和乔叔刚坐下,门口就又进来两个人。
这两人年纪都挺小,夜愿只打过照面却不太熟,两人瞧见他立刻慌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们只是下来放个东西,绝对没有偷懒!”
夜愿情不自禁笑了:“你跟我说这个干嘛,我又不管这些。”
他样子干净整洁,笑容亲切温和,即使穿着样式高级的衣服和鞋,却十分坦然地坐在这从未有“楼上的人”涉足过的鄙陋下人房里,而毫不显得局促或格格不入。
两人仍是惊疑不定地彼此看了看,夜愿又拍了拍身边的礼盒,说:“我被派来给多恩少爷送礼物的,但是听说他正在生气,就先下来避避风头。”
两名仆人打扮的少年这才放下心来,走过来说:“是的,少爷和夫人大吵了一架,摔了好多东西。”
乔叔纠正道:“是‘小’少爷。”
两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才意识到夜愿是昼司的近侍,而昼司才是这家真正的继承人,瞬间又闭紧嘴唇不敢说话了。
夜愿随意地招了招手,说:“别那么紧张,我又不干嘛,来坐。”他扭头看了看,指着一处说:“啊,我以前就睡这张床。”
一个少年惊讶道:“您以前也住这儿?”
“对啊,当时你俩还不在,不过……”夜愿说:“这地板还是没人修?每次晚上上厕所都吱吱呀呀地响,招人烦。”
另个少年笑起来:“是啊,我就老挨骂。”
“白天在楼上挨骂,晚上回屋还要挨骂。”夜愿说。
在场其余三人都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
夜愿观察了一下三人的表情,顺势问:“多恩少爷不是才过了生日吗,都十八了,脾气还这么大。”
“是啊,昼司少爷小时候就稳重得多……”乔叔话还没说完,又被另个少年打断:“可不是,大家都为昼司少爷不平,老爷不管事儿,昼司少爷一个人处理李奥尼斯家的所有事,还被赶出了日蚀号,简直没道理。”
被赶出日蚀号?原来在主宅里是这样传的,夜愿心想,又说:“也不能这么说,外头的事情另说,日蚀号上的事有夫人在管,听说最近她还主动和曼德家的人商量月球能源共同开采的项目。”
三人根本不懂什么月球能源,只露出了些许怪异的表情,夜愿装作茫然的样子问:“怎么了?”
两名少年互看一眼都没说话,乔叔则叹了口气道:“不只夫人总去鹿角号,曼德家的老爷还经常来这里,来了之后就在书房一关就是一整天,我们都不让进去伺候,下人们都说得不怎么好听。”
夜愿讶异道:“多恩少爷呢?也不让进吗?”
乔叔摇了摇头,夜愿又问:“老爷呢?”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似乎所有人都对神苍的行踪毫无概念。
夜愿回想了一下,他依稀记得小时候见到过的那个高大身影,也习惯这位见证虚摩提黄金五十年的传奇神子本就不该时常被凡人瞻仰,如今仔细地一寻思,他好像真的很久没有近距离地见过他了。
可夜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屋里又进来了一个仆从——这次是完全的生面孔,狐疑地看着他们这奇特的四人组合。
在场其他三人瞧见他后也瞬间不说话了,夜愿心念一转明白过来,主动叫住来人:“请问一下……”
那人转过来瞧着他,夜愿问:“多恩少爷现在心情好点儿了吗?我替别人来送生日礼物的。”
那人又看了他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便转过去不理他了,独自蹲在自己床边打开抽屉翻找东西。
夜愿耸了耸肩,抱起礼盒,笑道:“祝我好运!”
他走过窄小的走廊——他已经不用垫任何箱子就能从圆窗看出去了,外头的天灰蒙蒙的,一场酸雨正在酝酿。
夜愿猫一样的步伐踩在厚厚的毛绒地毯上,又在快来到多恩门口时适当地弄出了些声响,才敲了敲半敞着的门。
“滚。”多恩的声音传出来。
夜愿又敲了一下门,说:“多恩少爷,我进来了。”
多恩猛地回头,瞪他道:“你来这干嘛!”
夜愿面不改色地撒谎道:“大少爷交待我一定要亲手把礼物交到您手上。”
其实昼司根本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他回到主宅也单纯是为了打听罗特·范修连恩最近的动向罢了。
多恩眉头拧在一起,半晌才不高兴道:“他自己怎么不来?”
“大少爷本来要亲自交给您的,但今天临时有事被叫走了。”夜愿说。
“瞎说!”多恩吼道:“他要亲自给我干嘛不在生日当天给我,焰火许愿还没开始你们就走了,我都知道!”
夜愿淡定地解释道:“当时您被太多祝福和送礼的宾客围着,大少爷说别打扰您,我们才……”
他话未说完,多恩已经大步走过来,扬手把他怀里的礼盒拍飞了,盒子重重地摔在地毯发出一声闷响。
夜愿正要去捡,多恩却拦住他问:“里面是什么东西,能摔坏吗?”
夜愿顿了一下,答:“不知道。”
“不知道?”多恩冷笑道:“你会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这不就是你准备的吗?我哥会专门抽空去给我选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