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美 凶欲(26)
小郎君身子狠狠打了个晃,幸有将军揽着,没叫他倒下来。
“我骗你说不在乎你是谁,我说你是你就是,别的人都是假的,假的就该死。等我杀完了那些冒认的人,就只剩你一个,你便是真的。其实,我在乎!我也知道是你,就是你!我就是气。气你不肯留下来,气你不要我。为什么?要怎样,你才能不走?为什么你也不要我?”
小郎君哭了,哭着笑,笑得惨然。
“因为你夺走了我的人生,你把我毁了!”
矜墨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害怕呜咽声打断了两人的质问与剖白。
将军说:“你该恨我的,恨不得我死。可你没有,你只是想走。”
小郎君声颤:“不,我恨你的!知道你是那孩子以前我始终以为这一切全是命运作弄,是我不走运遇到了一个蛮不讲理的权贵。可你居然是那孩子。我恨,也悔,当日一念之仁救你性命,却换来今日囹圄困顿,满身羞辱。你口口声声说欢喜,但你所谓的欢喜是什么都不告诉我不许我选择,一意独断自我满足自我陶醉,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可我不是你的玩儿宠,我不是!
“遇见你以前我固然卑下,但我知道我是谁我要什么我此生此志该向何处追寻。我也有喜欢的事在乎的人。可你来了,我突然一无所有了。连‘我’都没啦!你管这叫欢喜?你分明杀了我!天天月月日复一日地杀死我!覃婴已经被你从世上抹消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将军府的夫郎。我是谁啊?我是谁?你要的无非是我这副躯壳,而非我这个人。不是!”
小郎君一把推开了将军,两人各自往相反的方向倒下去,跌在檐廊地板上。
将军仰面躺着,压抑地咳嗽。矜墨几乎跳起来,手脚并用爬到近前,小心扶他坐起。他摆摆手,让矜墨先看顾小郎君。
矜墨赶忙又挪过去扶住小郎君,眼泪扑簌簌掉落。
“咳咳,那、那你,为何不、不走呢?”将军勉强歪靠在廊柱上,呼吸很吃力。
“是你不放我走!”小郎君形容哀绝,“我不敢跑,怕被你追回来,怕你用孩子要挟我。若非你权倾朝野,我拼死也要告你一告,掠辱□□强配婚姻,我不信这世上没有天理公道。可你是仇猰,是大将军,连王上王后都得倚重你,还要帮着撮合。他们用得着你,对这江山社稷对天下百姓来说,你一人之好恶远较我一介游方艺人的荣辱要重得多。我譬如献祭,被用来满足你抚慰你,让你开心。你们谁不是拿我当个物件儿?你喜欢上一个物件儿,还指望物件儿会动情会感念吗?我是不是该替江山安宁对你说声谢谢?好啊,谢谢你了大将军,谢你鞠躬尽瘁保家卫国,行了吗?”
将军面色灰败,眸光涣散,心血冷了。
“是啊,你怕我!很多人都怕我。怕我,又觉得我还有用。只有你觉得我没用,你不需要我,不要我。呵……”将军合起了眼,不再留恋院中风景和眼前的人事,“是我该谢你。谢谢你救我,谢谢你陪我这几年!可惜,你终究不要我!没人要我!”
没人要的这条命,自己也便不想要了。
矜墨双瞳遽然收缩,陡觉怀中一空,眼中映出小郎君的身影。他疯了般飞扑向那方了无生气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
更了再说,回头捉虫!
第31章 三十三【终章】
三十三、终
像有恶劣的鬼差在恣意玩弄生者的灵魂,将性命自生死线上抛高踩低,一遍遍经历失去,又一遍遍在悲离的巨大怆痛里乍现一线生机。病者死去活来,每一颗旁观的心都死去活来。
就连柘桓也不再能轻易确定吉凶,他只知道这一刻仇猰是活着的,下一时一日,他无法判断。
无疑这人的心力已衰弱至一线垂危,即便是纵情笑几声也可能将这条命弦震断。仇猰经不起累经不起伤,他什么都经不起,七情六欲皆成凶器,随时能夺去他呼吸。
消息传得很快,没出一个时辰王后卉恂便奔来了。他跨着健马,可以在京城的街市上恃权恣睢任意驰骋,通行无阻。
这也是许久以来卉恂第一次亲眼见到仇猰的形容。指如枯柴脸却有些浮肿,唇发绀面灰白,呼吸沉促,这人全无了往日张扬的神气,衰弱得黄口小儿都能置他于死地。
看着床内奄奄一息的昔日战友兄弟,卉恂先觉到了莫大的悲凉,而后生怨愤,对每个人每件事都不满,想发作,又还存着一丝理智提醒自己莫要无端迁怒。他原地扫了一圈,指住同样失了心神般的覃婴,气得浑身发抖,连催三声你,你,你。终究,骂不出口!
他明白自己无法责备覃婴过多,是仇猰错了,一开始便全都错了。
仅仅因为仇猰于他譬如手足,他舍不得。宁肯为仇猰徇私,宁肯看他错下去。
于是叫了矜墨出去问话。
矜墨一贯胆小,吓得哭了,但她什么都没说。她记得自己是覃婴的人,将军叫她做覃婴的人。
“王后殿下莫为难底下人了!”覃婴跪在门内向外叩首,“将军病发是我害的。适才我俩吵了一架。”
卉恂猜得到,也并不想追究争吵的缘由。他其实只想找些事做,否则留在此间唯有令他感到无所适从。对仇猰的病无能为力,对他二人的关系更无能为力。
认识仇猰的时间约值半生,见证他越来越强越来越凶,反而觉得他越发可怜。及后覃婴到来,卉恂又觉得覃婴也可怜。两个可怜人却无法惺惺相惜地走后续的人生,总是在你情我不愿的推推搡搡中拉锯,覃婴不愿留下,仇猰不愿放手。
面朝着园中的春花烂漫,卉恂倏觉心里头空落落的,似有所幡然。
“他跟我说可以放你走。但又说得等他死了以后。他死了,你就可以走,我必须放你走。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时他会这样说。他喜欢你呀!喜欢你,又怎么舍得让你走?可不让你走,你始终是恨他的。没了你,他也恨。恨这条命太长,太寂寞了!怎么办?死了吧!死了,所有难题便全都解决了!”
说话不避人,便是想越多的人能听见这一人的疯癫痴迷,用许多的动容换覃婴的动容。
可覃婴说:“他一直想死在我手上。那样我便成了朝廷的罪人,将被处以极刑。孩子们会受到朝廷抚恤,也许还可蒙圣恩由王后殿下亲自照管,不必担心宗族内有谁敢来觊觎。如今殿下可要治草民的罪?”
卉恂眉头紧锁,痛苦地摇了摇头。
“你想错了!”
“王后怎知不是您想错了?”
卉恂长长地叹息:“你很熟悉小猰左掌的疤痕吧?”
朝中多数官员都知晓这道疤的来历。军中往事,少年兵丁不惜性命救起了自己的长官,从此他的荣耀和功绩都不得不同这桩恩情捆绑在一起。
“那时我也不过是深受君上器重的一名偏将罢了,谁能预知我今日之荣?”卉恂在覃婴身旁盘腿坐了下来,“那处岬角生得有些巧,并不完全是峭壁,小猰挂住的地方其实是片陡坡。我悬吊在岬口,他为了拉住我,半边身子滑到外头,半边倒是挂在坡面上。曳星做的弓弦韧性很强,刀砍不断,凭小猰的臂力,绝对可以自己爬上去。可他始终没有松手。”
卉恂回头瞥了眼屋内,屠兕正与柘桓商量着什么;檐前园中,季貉尽忠职守地立在十步之外值岗,用眼神提醒走来走去的妃媂,她离屋子太近了;妃媂不无流连地望了望尚跪在门内哭泣的矜墨,虽是担忧,到底没忘记自己的职责,还转回了原来的移动范围里。
“他总说自己被当破烂一样给扔了,什么都没有,得一样一样找回来。找一个父亲,找一个兄长,再找一个喜欢的人,这样就有家了。而好不容易找齐的这些家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开的。放开了,便又成了一无所有。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他没力气重新再去找新的了。他也不要新的!”
新人变故人,故交胜新朋,仇猰就是想把独自飘零的日子里得到的这些情分全留住。恩情,友情,恋情,最后统统化作亲情背起在肩上,沉甸甸的,却不再是孤独一人行走世间。
不远处的季貉似乎走神了,妃媂同他使了几次眼色,他都无动于衷。妃媂走了一圈绕到他身旁自他眼前晃过,他才如梦初醒般按住了刀把。见是妃媂便没再动。妃媂暗暗掠他一眼,面上也是极快地闪过一丝诧异,不知瞧见了什么。
卉恂看到了但没往心里去,此刻他的心思全放在覃婴身上,等着他如何反应。
然而覃婴面上依旧不现丝毫情绪波动,眼神空空的,话音也空空的。
“王后殿下喜欢讲故事,草民也有故事,您要听吗?”
卉恂略略沉吟:“你说!”
“草民年幼时遭水贼劫虏,被囚禁地牢中为多人娈奸。师父恳求他们放过我,他们却要师父也加入,否则就将我师徒二人削成人彘泡酒。师父被迫,当着他们的面……”
覃婴仿佛呛了风,掩口咳了两声,稳了稳气息,方才继续说下去。
“水贼们玩累了便又去喝酒,只将师父和我留在地牢里,连门都未锁。他们知道我废了,动不了。师父也废了,心里头废了。后来外头突然乱起来,师父趁机抱着我跑了出去。我没了意识,不知道哪路英雄闯进来救人。师父慌里慌张的也没弄清楚。他一心只顾着跑,想带我离开那鬼地方。可是所有的行李和盘缠都被水贼搜走了,我们身上什么都没有,连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师父跑了很久,终于看到了村落人家,想当然去求救,反被村民围攻。因为他们看见了我身上的伤,明白发生过什么。他们以为是师父干的,想揪他去报官。师父百口莫辩,竟立誓,只要有大夫能救我,他愿自宫以证清白。师父他,师父——”
覃婴捂着嘴弯下腰,眼泪流不出来,只是痛苦地干呕。他推开矜墨递来的巾帕,兀自伏在檐廊边缘呕吐。他胃里空空,只剩余些酸水,可还是止不住地作呕。似想呕尽过往的屈辱,呕师恩的难为,呕人心的猜忌与龌龊。他曾想将这腌臜不堪的往事咽死在心里面,永不对人吐露。因为他答应了师父,什么都不说,不许说!
寻回师娘以及师兄弟们,师父便只说水贼恶毒将他残害,只字不提覃婴所受的侮辱。他怕世俗非议容不下这失过身的少儿,也怕妻子会将活寡之痛迁怒给小徒。
可覃婴何尝能强装自若苟且贪生?他负疚太多,难以偷安,最终留书出走遁入山林。他是没有想过活着的,自觉身上丑恶般般难以洗刷干净,不如投身入山野,天收地藏。叫鸟兽叼吃去,叫虫蚁酸蚀去,叫生命全都偿还给轮回的六道,来生能得清白。
意外,竟踏入异族村寨。采蕈的青年以为他乃迷途的旅人,热情邀他回村寨歇脚,好茶好饭好歌舞,殷勤招待。覃婴怀艺,操琴能吟,兴之所至拨弦一奏以为答谢。青年性格爽朗,见他也善音律,当下引为知己,还热情地引荐寨中德高望重的老巫医与他文面祝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