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仙为患(46)
至于那人是否是良人,她不曾想过。
一路向南,路上某地发了水灾,瘟疫蔓延。
她染了病,成日的奔波与咳嗽消耗掉了她的美貌。
欢场中浸淫十载,哪会看不出书生日渐疏离的眼。
行至渝州,她将多年积攒的银两珠宝尽数交给书生,只留下漆梳与玉镯。
她是自尽的,在美貌尚未完全消逝之前,用一柄匕首留住了精绝容颜。
后来,花魁于一方简陋坟茔中化成白骨。
几百年后,漆梳与玉镯有了灵,成了妖。于是,渝州码头上多了一对开茶馆的姐弟,姐姐美貌惊人红衣似火,弟弟温柔寡言君子如玉……
“姐,你喝多了。”田镯笑着劝慰滔滔不绝的田梳。
田梳双颊薄红,显然是醉了。
她靠在戴璟身上,问田镯说:“你说她动过心吗?”
田镯愣了一愣,颔首道:“动过的,活着怎么会不动心。”
商响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捏开了一粒花生。
喝到后来,大家都有些醉了,只有秦遇常、萧行远和商响神智尚存。
秦遇常眼里只有齐袖,不见得会管别人,萧行远这人又深不可测,商响不大敢同他说话。
只好将田梳戴璟送上车,又告诉了司机地址。
小阿长早就红着脸,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照凡人来讲,小老鼠已经是个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了,商响的身板儿实在有点撑不住他。
好在这孩子喝了就是喝了,没乱发酒疯,商响想把他带回道观,凑活着先住一宿。
回去的时候,门口的灯亮着,老猫坐在灯下,睁着一只独眼等他。
那个样子其实不怎么可爱,旁人看了定然会觉得凶。可商响知道,它其实脾气挺好的,凶是因为曾经有太多人对它不好了。
听见开门声,天君急急相迎,
褐色的门扉朦胧的折射出不甚明了的光,天君的脸,像月色一样漂亮。
“他太重了。”
商响扛着晋长,嘴里全然是抱怨的话。
“我来吧。”天君很容易就抱起了小孩。
注意到他指尖的白色粉末,商响沉默着没有开腔。
安顿好晋长,他才闲闲的开口问:“手上沾的是什么?”
“我做了汤圆。”
出人意料的回答,让商响怔愣了片刻。
“凡人的说法,初一要吃汤圆,来年才会圆满平顺。”
“不是初一才吃吗?”
“已经过子时了。”天君有些踌躇,问他,“你想吃吗?”
似乎经历了漫长的沉默,商响想起每年初一为道长早起包汤圆的自己。
那么多年,几乎年年都是一样。
“是芝麻馅儿的吗?”
天君点头,又补充说:“还有花生馅儿的。”
“我尝尝吧。”商响说着,跟着天君进了厨房。
陋室中,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明明暗暗,一锅汤圆煮荤了汤。
商响笑了笑,又去看手足无措的天君。
汤圆卖相实在称不上好,然而个头小巧,到能看出费了心思。
白瓷勺伸过来,一个芝麻馅的小汤圆就喂进了口中,糯而甜腻,味道倒是不错。
商响从不嗜甜,难得觉得汤圆好吃,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天君喂了好几个。
“好了,不吃了。”天君宠溺的看着他,“再吃就要撑了。”
碗里还剩三个,天君舀了一个放入口中。
商响呆了呆,觉得同用餐具有些过于亲密,偏偏天君神色自然,像是本就理所应当。
第三十章 弥留
平静的时光恍然而逝。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大限将至那年。
商响不知道自己哪天会死,倒并不如何害怕。反正就在今年了,再算日子也不过是三百六十五天。
外面的世界一天一个样子,楼宇更高,人也更多。只有道观一如往昔。梧桐树倒是更茁壮了些,墙角下多出了几株蔷薇。
花是齐袖送来的,品种古老,单瓣,开白色的花。
不金贵,好养活。
对商响这种懒人来说,再好不过了。
放它在那儿自担风雨,到了时节一样会开。
秦遇常是凡人,如今已经四十多岁,自己开了一间工作室,是业内有名的设计师。
他依旧很英俊,身材也保养得好,是男人成熟的另一种样子,很有魅力。
齐袖在他面前,早就失掉了老妖怪的狡猾与老道,像个娇滴滴的小情人。
羽×兮×读×嘉。
田梳与戴璟终于结束了几十年的恋爱,去年揣着一只小兔子,去国外结了婚。
两只中国的妖怪,非要赶时髦,在希腊定了教堂,办了回纯西式的婚礼。
商响是带着肖吟去的,跟友人的介绍仍旧说是同住的房客。
大家都心照不宣。
抛捧花时,田梳直接给了田镯。
田镯低着头,脸上微微的红。
萧行远看着他笑。
一条蛇,眼神要多热有多热。
商响也被一双大手拉住了,掌心暖烘烘的,就像回到很多年前,从巷口走到道观的那段路。
其实早就原谅了他,要论起来,肖吟并没有什么错,还是自己不对的要多一些,强留下他,又骗了他。
轻轻回握了一下,天君似乎很高兴,连忙将他握得更紧。
老猫在他养的第四年去世了,和它一起来的那只小猫也死了十多年。都是寿终正寝,没受多少罪。又有天君赐福降瑞,来世想必过得很好。
晋长踏实,长大之后修了天地道,现在的梦想,是要当个吃遍天下的散仙。
靠在走廊的柱子上,商响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
已经出现了五衰的征兆,站一会儿就觉得累,汗液也开始不受控制的渗出皮肤,寿限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天君燃香的次数在这几年变得频繁,商响很喜欢那个味道,却也觉察出不对。
每次焚香过后,天君身周的光华就会变得黯淡。
就像一抹香灰蒙在了华贵的身上。
“你燃的是什么香?”
不止一次的追问,得到的答案都是龙宫进贡的龙涎,商响不知道龙涎是个什么味道,没有揭穿的依据,只得任由他去。
他们纠缠的足够久了,再这样相互亏欠下去,怕是要搭上生生世世……
惊蛰那天,第一道春雷响起。
商响对雷霆的恐惧犹如沉疴痼疾,黑夜中闪电划过,就止不住的发抖。
天君一直在旁边守着他,拉着他的手,却毫不逾矩。
春雨过后,奇货居来了渝州城。
在某一天早晨,扣响了道观的门。
再见故人,商响的心境很平静,没有问他为何而来,只是慢悠悠的烹了茶,邀他一起喝。
廊亭下支起一张小小茶桌,那套瓷杯还是民国时买的。
“就是这几天了吧。”商响对寿命全然无所谓,该是何时,生死簿上写得清楚。
奇货居依旧还是那副邋遢落拓的模样,囫囵喝着商响特意准备的好茶,饮牛似的,毫不风雅。
他不拘小节,商响反倒自在。
“是他找我来的。”眼神飘到蹲在墙角侍弄蔷薇的天君身上,奇货居不紧不慢的开口。
商响隐约知道他要做什么,很不赞同的摇了摇头。
可奇货居是生意人,要的是有利可图。
“他许了你什么?”商响问。
奇货居也不隐瞒:“龙鳞。他想用龙鳞来换你的情根。”
商响没有说话,转过头去看天君的背影。
他神色淡然,既不感动也不遗憾。
“这是什么。”拿出偷偷留下的香灰,商响问奇货居。
手指沾了一点,放在鼻间闻了闻,一向不动声色的奇货居脸上流露出片刻惊诧。
很快,他又神色如常。
“他对你倒是真心。”奇货居盯着手中的灰烬说,“他在烧自己的灵光,等到灵光焚尽,哪怕是上古神胄也做不成神。不过,有他的灵光护你,就算来世得不了大道,也能讨个顶好的命格。”
“我不在乎这些。”商响说。
当初决心断尾的那一刻,他就不在乎了。
“你不在乎,总有人在乎。”奇货居道。
回忆起那年在玉山顶上,肖吟盯着一片雪花对他说:“地府太冷了,又黑,响响你以后不要再去了。”
当时不懂,现在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生拔下一片龙鳞的天君面色惨白,身周灵光也是油尽灯枯的颓然。他气息微弱,憔悴的脸上说不出的狼狈,哪还有傲视三界的飞扬神采。
奇货居离开时将一个盒子交给商响,嘱咐说:“这是灵虚天君的仙骨,你帮我还给他吧。要是在地府见到阎罗,替我捎一句话,告诉他,我现在这样很好,用不着神胄的骨头换命。”
点头答应了,商响看着奇货居头也不回的走。
打开锦盒,指尖轻轻摸过那根苍白的肋骨。
眼泪徐徐落下,可他却毫无所觉。
不知道为什么而难过,商响很迷茫。
回过头,天君就站在身后。
“响响。”
他轻声喊他,惨白的脸,压抑着痛楚。
“我不做神仙了。”漂亮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温柔的为他拭去眼泪,“这次我不会再忘记了。”
他在许诺,就像下一刻便要魂飞魄散般认真。
商响扬头,环住他的脖子狠狠亲吻。
嘴唇咬出了血,满口都是腥味。
“真笨。”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商响这样说。
第三十一章 雨
商响死在了三天后。
妖怪的衰竭与人类不同,他们的容貌不会变老,只是身体极速虚弱。
临死前,肖吟守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轻声说:“响响,我已不是天君,我是你的肖吟。”
商响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
目光里的深情是那样的熟悉。
一不留神就想起那年,将死的道长枕在自己膝上,温柔叮嘱:“我等着你,多久都等,你要慢些来。”
……
商响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灵魂渐渐脱出了灵窍,天君的灵光如影随形的跟着。暖洋洋的,烘得他周身发热,像是一夕回到了母体,一切都是那样平静安宁。
有了灵光庇佑,那段长得没有尽头的黄泉路不再难走,满地荆棘变成了花团锦簇,呼号的阴风变成仙乐,让他恍惚有种羽化登仙的飘飘然。
行至阎王殿,冷面阎罗亲自相迎。
商响见到他,复述了一遍奇货居托他带的话。
神情肃然的年轻阎罗神色微变,沉默了许久,方才艰难点头,喃喃自语说:“他过得好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