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仙为患(47)
翻开生死簿,阎君将鼠妖的今生功过一笔勾销。
奈何桥头,一位少女坐在木舟上,手里握着一柄竹篙。
她蓝衣飘飘,笑容如沐春风。
“客官稍等,一会儿还有人要来。”
商响点头。
少女是传说中的孟婆,与世人印象中满脸皱纹的阴沉老妪不同,她既年轻又多话。
站在船头叽叽喳喳的讲,说她生来便一直在地府撑船,见过无数死别,听过无数凄婉喜悦的故事,送走了一任任阎君……
千万年过去,轮回不绝,只有她还在这里。
她问商响外面的世界什么样,有没有糖葫芦和风车,还有泥人和竹蜻蜓。
商响本想告诉她,那些东西早就不时兴了,现在的孩子有更高级的玩具。
可到底还是不忍心。
从河边摘下一片棕树叶,取了里面嫩黄的叶心,商响手巧,几下就编成了一只蚱蜢。
向少女讨了一小节红绳,做成蚱蜢的红嘴巴。
“送你。”
少女惊喜的接过。
“你是千万年来第一个送我东西的人。”
商响默默笑。
谁能想到,见过了那么多人世别离、荣辱繁华的孟婆,会为了一只草编蚱蜢,高兴得像个孩童……
等到晚风乍起时,弥散的白雾中,隐约着一袭紫衣。
商响知道那是谁。
也知道他为什么会来。
“响响。”行至面前,肖吟轻声叫着他的名字,“让你等久了。”
商响摇摇头,向孟婆讨了两个竹碗,俯身掬起两碗忘川水。
“二位皆有仙缘,便是记着前尘也是无碍的,水不必喝。”少女微笑着说。
从他手中接过水,肖吟苍白的指尖紧握着碗沿,却迟迟不肯饮下。
商响望着他,目光似叹息:“肖吟,我累了,一个人记了太久,会记不住的……”
说着,仰头将冰冷的忘川水一口喝下。
肖吟没有阻止,只是将自己手中那碗,缓缓的倒回河中。
响响累了,那就换他记得,就算人神俱灭,也不忘。
商响看着他,劝道:“算了吧,都要轮回了,再记得又有什么意义呢?”
彼此都动过了真情,已是难得的幸运,何必要执着于一段记忆走不出去?
“二位,时辰到了,上船吧,我送你们渡河。”
孟婆拿起竹篙,蓝色的衣摆被风卷起。
扶着商响登上船板,肖吟沉默无言。
木舟穿过连天的红莲,忘川水下,映出无数不肯舍去记忆的亡灵。
商响看着那一张张扭曲模糊的面孔。
纵使是微不足道的凡人,也有不想忘的事与不能忘的人……
微光中踏上轮回路,商响感觉自己越来越小,意识也越来越混沌。
在忘记一切之前,耳边传来一个低沉深情的声音:
“响响,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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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雨了。
一连数日的大雨,仿佛将这车水马龙的城市浸泡得失去了根基。
行人撑的伞新新旧旧,伞下俱是一张张整齐的、没有表情的面孔。
人们早就对大雨麻木,也对这囚笼一样的城市麻木。
等到信号灯变成绿色,人们被驱动着向前行走。积水被踏出“嗒嗒”的声响,伞沿相撞,顺着伞骨落下的水滴,比头上的大雨更加冰凉。
前面的女士撑着一柄小巧的红伞,并旁若无人般像戏雨的欧洲公主一样轻轻甩动。
水滴飞溅,落在商响的脸颊和早就湿了的帆布鞋上。
他穿着雨衣,套在里面的连帽衫得以幸免于难。
可是裤脚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身旁的人踩踏出的水花合着泥土,尽数成了牛仔裤上的一个个褐色的泥点。
像是放久了的血。
好容易过了马路,商响擦了一把脸。害他如此狼狈的红伞女士,早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流中。
想起女士那双粗壮发黑的小腿,商响暗自“呸”了一声。
实在不想再在人堆里打滚,他侧身进了一条小巷。
父母双双出差,商响并不着急回家。
这条巷子是他此前从未走过的,巷子里的房子有些老旧,窗户上防护栏大都生了锈斑。
绵密的细雨裹挟着草木清新的味道,倒是叫人心旷神怡。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道观,漆面斑驳的大门,在喧哗都市中,透出不合时宜的古朴。
商响驻足门前,莫名迈不动脚步,好似前世今生忽而相遇的恍然。
“嘎吱——”一声,门轴摩擦。古拙的木门被推开来。
雨衣帽檐上晃悠悠滴下几粒水珠,溅在脸上,冷意浸入肌肤。
商响慌张的退了一步,半仰着头,瞬也不瞬的注视着从门中缓缓走出的青年。
青年也在看他。
商响没见过更漂亮的人,一瞬间被那白皙如玉的脸庞晃了心神,呆呆愣在原处。
青年朝他微微笑,隔着檐下的一帘雨,恍惚得不像真人。
“你要进来躲躲雨吗?”
青年悠然开口,伴着雨打树叶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鬼使神差的,商响点了点头。尚未来得及思考,便不由自主的钻到了青年撑起的黑色雨伞下。
距离很近。
商响觉得不应该和一个才见面的陌生人靠得这么近,可是真正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又是那么的自然而然。
甚至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你好,我叫肖吟。”
青年微微侧头,在雨伞的阴影里,他的眼睛亮得像是雨后反着光的芭蕉。
第三十二章 泪
“打、打扰了。”
共撑一把穿了过被大雨濡湿的院落,行至回廊下。
收伞时,伞沿落下一粒水珠,正好掉在了青年颊边。
晶莹剔透的一滴。
是水吧,不会是泪……
商响晃神。
“哪里会打扰。”叫做肖吟的青年轻声说着,唇角勾起一个克制的弧度,眉目是美极了的样子。
莫名有些脸热,冰凉的雨都驱不散隐藏着的躁动。
“我、我叫商响。”
想到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商响惊慌急切的说。
肖吟笑夸他:“好听。”
面颊更热了,商响不知该如何接话。眼睛垂下,却又忍不住看他。
“屋里坐坐吧,你的衣服都湿了。”肖吟看着他的裤脚,微微动了动眉梢。
商响有些难为情,却忽然被扣住手腕,带到了回廊尽头那间古朴的房里。
雕花窗,小茶几,明圈椅,床上挂着一帘青色帷幔。
商响抬起眼,看到了肖吟耳后,微微泛紫的血管。
“坐一会儿,我帮你拿条干净裤子。”
他语气温和,像自来就这么熟稔。
商响急忙摆手:“不用麻烦了,我家不远的,一会儿雨停了回家换也行。”
肖吟笑了笑,目光透过窗格望向灰色的天:“这雨要下到明天的,先换上吧,不然容易感冒。”
商响有些无措,心底说不出的慌,却也只能想,或许是他心善吧。
从未想过遇上坏人的可能性。
这么好看的人,一定不是坏人的。
商响天真的想。
肖吟从衣柜里拿出一条休闲裤,深蓝色的,很舒服的面料。饶是商响不懂,单看做工样式,也知道一定是很好的。
他有些犹疑,觉得不好接受一个陌生人这样的好意。但是对方目光切切,仿佛忍了一世的期待,只为等着什么。
他被瞧得慌乱,商响连忙接过,道了声谢谢。
肖吟绅士的转过脸,目不斜视的望向窗外,好让他能换得自在一些。
一次性雨衣进门前就被脱掉了,商响穿着一件灰色连帽衫,三两下就脱下了湿掉的牛仔裤。
裤腿下藏着一双细而白皙的腿。
内裤是白色的,款式宽松,包裹着不算饱满的臀。
换上干净的裤子,之前潮湿粘腻的不适感一扫而空。
裤子意外的合身,商响猜想,或许是肖吟小时候穿的,他比自己高出许多,显然不是他的尺码。
“我好了。”商响出声叫他。
肖吟转过头,脸上仍是那抹克制的笑。他看看着自己,褐色的瞳仁流光溢彩,像是藏着万千世界,或是一段深不可测的历史。
商响对他很好奇——
一间隐藏在闹市后巷中的道观里,住着一位龙章凤质风尘物表的英俊青年……
实在太神秘,简直像一本小说的开头。
“你为什么会住这儿?”
商响开口,双眼正巧被肖吟回转过来的眼睛扫过。
顿时一阵心悸,说不出什么感觉。
“这是我家。”
“你家?你家为什么是道观?”
“为了等一个人。”他郑重的答。
等一个人?
商响不解的望着他。
“我不在的话,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讲的太过认真,以至于叫人不好刨根究底的追问,生怕触到了什么不可言的痛楚。
可商响又好奇,青年口中的“他”,会是个怎样的人。
是他喜欢的人吧?
商响这样猜测。
因为说起“他”时,青年的眼神是那样温柔……
雨滴拍打着窗棂,撞击出喧嚣的声音。
下得愈发大了。
肖吟沉默的看着懵懂天然的少年。
那双眼睛实在太过熟悉,黑色鎏金,闪闪发亮。还没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和故意装成的云淡风轻。抬眸垂目,不染尘俗的干净。
“你看我做什么。”
少年迎上他的目光,连一丝躲避都没有,坦荡得叫人生不出邪念。
可藏了一生一世的痴妄还是折磨人。
“你怎么不说话?”
他的响响还是和以前一样。
肖吟心头一阵发酸,死死攥紧了手掌。
指甲刺痛了掌心,很锋利的触觉,肖吟竭力忍耐着,才能压抑住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的冲动。
“你饿不饿?”
想了许久,方才问道。
“有吃的吗?”少年真是饿了,听到他问,一双眼睛都闪亮起来。
“想吃汤圆吗?芝麻馅的。”
商响点头,肚子也配合着发出声响。
穿过回廊,院子的另一侧是厨房。
过了一会儿,透过窗格,传来了淡淡糯米香气。
从房间里出来,商响斜斜靠在回廊的柱子上。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枝繁叶茂的在雨中招摇。
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仿佛自己什么时候曾来过这里。